南韓人一生逃不掉三件事：交稅、死亡及三星。集團收入佔南韓GDP五分之一，宣布停售Note7，韓股、韓圜俱受累。前三星主管、《三星殞落》作者沈正澤接受本刊專訪時，就揭秘三星封建式管治。「香港是business is business，但在南韓，即使發生再難看的事，也不會影響太子李在鎔繼位。」

撰文：李潤茵　本刊記者

南韓媒體都設有「三星線」，但報喜不報憂，否則會面臨起訴或「經濟制裁」（威脅撤銷廣告），「因為三星是一間只愛聽好話的公司」。早年，前三星秘書室高級顧問金勇澈出書踢爆三星黑金政治，懲罰就是「誅九族」。「他是全羅道人，三星感到被背叛，再也不請全羅道人，這位作者因而受到鄉民埋怨。」

沈正澤也在「玩命」，但他受訪時再三強調：「我光明正大，不是爆料，只是分析。」《三星殞落》2014年下半年動筆，2015年完書。新書上市當日，在南韓遭封殺；今年3月，沈再出新作《李健熙傳》，但今次他收到律師信。「三星指控我令其名譽受損，要求賠償3億韓圜。」他覺得可笑：「大財閥竟然要我賠錢。」

沈正澤畢業於高麗大學社會系，於1993至1999年被挖角至三星，位至次長級。跳槽時，三星配給他一部「大哥大」，在B.B. Call年代，確是非常罕見，可見備受重用。6年間，他任職多個部門，並擔任多項要職，包括商用車經營企劃室長、調查部門監事、重工業戰略事業本部、21世紀企劃團、對外協力團及S-1保全公司等，見識過何謂「三星模式」。

韓式接班   貪污行賄

日前，三星繼承人李在鎔被控行賄、貪污等罪名，現已收押監牢。控方指，李在鎔給予朴槿惠「閨密」崔順實430億韓元，以換取政府支持三星物產和第一毛織合併。沈正澤就曾向記者透露，該合併對李鞏固經營權至關重要。

三星雖為跨國企業，但其架構從來未達國際標準，其錯綜複雜程度連《經濟學人》都批評，乃引爆Note 7的間接因素（出事電池來自三星SDI）。然而，這類交易在南韓財閥卻非常普遍。尤其是在接班階段，經常「非常時期用非常手段」，即行賄等非法方法，以加快向繼承人交接業務進程。

以三星為例，第二代李健熙於2008年被判罪，就是因為隱瞞其父李秉喆留下的4.5萬億韓圜（295億港元）資金避稅、非法以低價為李在鎔收購三星旗下公司股份；李在鎔這次惹官非，也是關係到其接班部署。南韓政經利益盤根錯節，沈正澤嘗試為香港讀者拆解。

太子執政   合法世襲

自從李健熙因病退位，獨子李在鎔是實際話事人。儘管是一間跨國企業，三星有別於其他家族生意，對所有權力（擁有權及經營權）寸步不讓，全由家族成員盤踞。基於血緣的企業結構首要防範外戚入主。

「根據南韓法律，財產繼承50%要給妻子，餘下50%再分給妻子及其子女；而妻子獨有的50%不用交稅，餘下50%反而要交稅。妻子姓洪，妻子弟弟都是會長，李氏不想企業落入外姓人手中，所以他們不能讓李健熙死。」

於是，近十年李在鎔步步為營，透過循環出資（recurring investment，母公司向子公司、子公司向孫公司出資）接管經營權。如是者，李氏家族即使所持股份不足2%，仍舊牢牢掌控整個集團，透過交叉/循環持股世襲。

原本，三星就正在以李在鎔為中心進行改組，朝「第一毛織→三星生命→三星電子→三星物產→三星信用卡→三星SDI→第一毛織」作循環出資。過程異常複雜，沈正澤簡單歸納，就是李在鎔必須「守住三星生命，就能控制整個集團」。

「2014年愛寶樂園跟第一毛織順利合併，但當第一毛織想跟三星物產合併卻遭受股東反對。」力主反對合併的投資顧問，今年繼續建議股東反對李在鎔出任三星電子董事，原因是李受惠於三星集團內部附屬企業交易，「破壞企業價值，排除更佳交易可能性」。

幕後玩家   終極大佬

接班迂迴曲折，歸根究柢是政商利益盤根錯節。國民年金（National Pension Service）是南韓最大投資機構，也是三星電子最大股東，並持有三星物產8%股份。「國民年金足以左右繼承，由崔姓議員管理，而他屬於朴槿惠陣營。」只要得到國民年金支持，所有方案自然能夠順利通過，所以「李在鎔為鞏固地位，只能對崔議員好、對朴槿惠好」。

三星被爆向總統閨蜜崔順實提供數十億韓圜，只是眾多利益輸送之一。有傳聞集團早已設立高達45億美元「賄賂基金」，用以買通行政、立法及司法界高層。三星是民企還是國企？似乎已超出正常理解範圍。「三星是一個經營電子的政治家。」

沈正澤指出：「南韓總統任期都只有5年，因為無得連任，不用努力競逐下屆；但三星想給出業績，讓國民看到自己的能量。」在南韓，財閥與政府的關係已非一般的「官商勾結」。前者是特權階級，逃稅罪成也可獲總統特赦。

三星涉貪污行賄，猶如家常便飯，本身就曾多次被檢控，但由於南韓對財閥「很寬容」，歷任三星老闆都未曾入獄（不知李在鎔會否破紀錄），李健熙更曾兩度獲特赦免刑，成功「洗底」。

今次，李在鎔入獄也沒放棄任何職銜，這在南韓很常見。現代汽車的鄭夢九因挪用公款定罪依然是會長；韓華集團金升淵同樣因盜用公款坐牢；SK崔泰源因盜用企業基金被判坐牢4年，但2015年仍然可在獄中「遙距」主導併購。

政經不分   官商勾結

說來諷刺，這種「畸形」政經關係，始作俑者就是涉貪總統朴槿惠之父。六十年代，朴正熙執政的成功方程式：傾國投資大企業，靠出口賺外滙、創就業，再回饋家庭。大企業優先戰略形成財閥體系。

進入民主年代，1998年湖南政權（指光州、全羅南北道）金大中政府成立，三星即宣布將家電部門轉移到金大中故鄉光州；李在鎔迎娶湖南代表企業千金，沈正澤認為這樁「政治婚姻」使三星渡過金大中政權。

很久以前，三星這個「第二政府」已是世襲王朝，由「三星共和國」逐漸進化為「三星帝國」。「老一輩會惦記從前南韓經濟差，三星令國家發展蓬勃，而長子理所當然繼承遺產，犯錯都獲原諒；現時年輕人仍然很想入三星工作，但不再會尊三星為王。」沈正澤說：「靠一個集團營運一個國家，壞處多過好處。未來要視乎下一代是否仍然要靠三星才能生存。」

——原文載於2016年12月號《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