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人」不願做「中國人」
2017年3月7日

港人身份尷尬、模糊:1997年回歸時,自認「香港人」的有34.9%、自認「中國人」的則有18.6%;2008年奧運,愛國情緒高漲,自認「中國人」高達38.6%,但8年後卻跌至16.3%低位。港人不斷改變的身份認同,京官常慨嘆「香港回歸、人心未歸」。人心很複雜。

撰文:李潤茵

一見面,朱韶洪就送上著作《逃亡:一名偷渡者的心路歷程》。說是著作其實是自家製作,由A4紙訂裝而成、共40頁的冊子,背頁印上「朱氏行發行」。自2010年起,他幾乎風雨不改,逢星期日必到《城市論壇》(下稱「城壇」)。這位自稱「維園阿叔」的維園阿伯今年六十有八,行走江湖的外號五十年不變叫「大陸朱」。

老年人:英式管治 兩制對峙

去年,他空降九龍西參選立法會,在選舉論壇上妙語連珠,連年輕網民都like,最出位的莫過於八個字政綱「英式管治,兩制對峙」。中港要區隔嗎?「是!這既是現時港獨青年的理念,也是鄧小平當年的戰略眼光。」大陸朱斬釘截鐵地說。

回歸以來,「中港融合」才是主旋律。首任特首董建華的金句是「中國好,香港好」,回歸初期提出「1小時生活圈」,粵港澳愈走愈近;反觀現在,議案但凡涉及中國都很易挑起「同城化」恐懼〔見表〕。「香港開埠以來就反共。」1972年春,大陸朱經過第一次失敗後,再度投奔自由。從大小梅沙到吉澳相距5000公尺大海,他游足5小時終於抵壘,「見到家家戶戶門口有對聯,我就知道這是香港」,時年23歲。

訪問當日,記者跟大陸朱去城壇,論題是特首選舉。「我叫大陸朱是因為我來自大陸,有大陸政治的歷練;今日香港人的政治智慧,還是幼稚園水平。」他這樣形容自己:「我生於民國38年(1949年),可說是在紅旗下長大,跟共產主義實驗亦步亦趨,很年輕已『被運動』,20歲前已見到很大場面的權力鬥爭。」今天香港人心未歸,他就贈了一個「權」字,「本地人組織政府,換成北京人替本地人組織政府,問題自然大了!」

大躍進、文化大革命,他通通經歷過。「由9歲到抵港為止,我一直都有飢餓感。1958年,就在廣州目睹人們水腫。」他捲起褲管按一按小腿肌肉。「若很久都沒彈上來,表示快行將就木了!」父親曾為國民黨軍醫,解放後任醫院院長,後來被打為「勾結外國勢力」,結果以死明志。

由於成分問題,他很早已輟學。「小學是少先隊高幹,但初中開始不滿黨的階級路線。」他說舊官僚子弟受盡歧視,「出身不由選擇啊,豈不是邀請我反共?」於是沒升學、入工廠,但依然捲入漩渦。「文革後期,我也受批鬥,最後被禁錮。」最終無罪釋放,但做過「運動員」(被批)即「底已花,要走了」。

當年,很多知青為逃避文革偷渡,大陸朱亦為擺脫政治壓迫。「《羊城晚報》會報港澳動態,當年就批評英國鬼性格古怪,鄉民拿着雞腳將雞頭向地下就起訴對方,但我卻很欣賞。」人未到港已推崇「英式管治」,「我喜歡有規有矩」。

1979年,大陸朱原本已獲批移民美國,三個弟妹都去了,但他最終沒去。「我在香港讀中文,應該為中國人服務。」文革期間被停學,他只有小學畢業程度,但1976年仍憑改編《官場現形記》獲「香港青年文學獎」,並用獎項說服時任副教育司黃國芳,破格入讀官中夜校,「重讀《三字經》才了解中國文化」。九十年代初,甚至隨陳毓祥參與保釣運動。

大陸朱直認「愛國不愛黨」。讀經典,順手拈來就是《尚書》、《孟子》;他高舉「中港區隔」,生活卻很「中港融合」,每星期都抽一天返深圳剪髮,順道買菜省錢。但他認為不矛盾,一切只如九七前。「中共黨國不分,才打愛國牌保護政權。」他嗤之以鼻。「香港人很困擾,不得不回歸,卻落入中共金鐘罩。」

自九七回歸後,港大民研便定期進行身份認同調查。回歸首十年,香港人其實是愈來愈「愛國」。2016年卻打回原形,自認「中國人」回到16.3%低位。另一組數據,中策組於佔中後針對青年進行調查,結果僅4.2%自認中國人高達70.7%希望中港保持距離。

年輕人:兩制對峙   青年願望

「離地中產。」95年出生的阿豪(化名)就這樣形容父母。「他們不熱中政治,就是想搵錢」。阿豪自稱是個普通香港大學生,每年會飛幾次去旅行,尤其是日本。但他與別不同在於,每次都只用BNO、抗拒用特區護照。訪問當晚,他就準備再飛了,拿着那本於2015年用成千元續領的BNO。阿豪沒有愛國情操,對「文化中國」也反應冷淡。

阿豪坦言,續證源於雨傘後失去信心。「從實際考量,日本311地震時,BNO可坐英國包機,但特區護照卻似『人球』。」不過,他沒有浪漫化殖民時代,「我不會妄想拿居留權,只是不想拿着中國國徽周圍走」。他不想被視為中國人,尤其在南美,怕關員混淆;即使在日本,也怕被側目。

「中國人風評向來不好」,他再三強調並非憎恨中國,自己都返過大陸,但十隻手指數得完。有次在上海轉機,順道去了世博。「人的質素很差!搭地鐵很深刻,站在門口的人不落車,也不會移開讓人落車,驚死入唔返去。」他的回鄉證已過期、未續,不知丟哪裏去了。

95生阿豪:只是不想拿中國國徽周圍走。 (李潤茵攝)
95生阿豪:只是不想拿中國國徽周圍走。 (李潤茵攝)

「『回歸』這個詞,我已經很少用,都無話歸不歸吧!用『政權移交』較中立。其實也沒有『自古以來』這回事。」幾天後,阿豪落機發了個短訊給記者,再次對用BNO出國有感而發:做英國人感覺沒特別好,只是做中國人感覺更差……而我只想做香港人。年輕人對國家無感情,甚至視為鄰國並非罕見,大部分都想「中港區隔」。

至於親歷大陸火紅年代的大陸朱,自問也是「大香港主義者」。「我逃離魔爪,何解要重返呢?但這是既定事實。」心結難解,只能套「一國兩制」設計師鄧小平的話:這是下一代的事,應由他們來決定。

——節錄三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