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五常:從科學角度看經濟學的災難
2017年6月11日

5月20日,著名經濟學家張五常教授應人文經濟學會邀請,在深圳做主題為《從科學角度看經濟學的災難》的講座。5月22日本會曾經發布現場記錄稿,本次發布的是張五常教授學術助理江小魚先生修訂的版本。

張五常重新大修《經濟解釋》,明言自己學術已走到盡頭。 (網上圖片)
張五常重新大修《經濟解釋》,明言自己學術已走到盡頭。 (網上圖片)

各位同學,今年我八十一歲,有位朋友堅持認為我是八十二了。我說我是八十一,按中國算法是八十二歲。我二十四歲讀大學本科,第一年學經濟,是五十七年前。

我做經濟研究全憑自己興趣做的,但最近我用了一年時間重新大修經濟解釋,十幾年前是三卷,後來變成了四卷,現在大修變成五卷。修到最後的時候,知道自己在學術上走到盡頭了。

我的朋友科斯超過一百歲還一直在做研究,我認為自己到八十一不要再做了。主要的原因是智力不下跌,想像力也沒有,但短暫的記憶力下跌很快。早上想到的東西,下午就忘記了。小孩三歲時候的事情我記得很清楚,但早上想的,兩小時後就不記得了。想到的東西,我馬上用紙記下,但到了下午紙在哪裏也找不到了。

這是很大的問題,思想的發展是很多瑣碎事情加起來的。智力沒有跌,想像力沒有跌,就是短暫的記憶力跌了。我聽說這是老人家的症狀,每個人都有這個問題。所以我想改完這次不再做了,轉做其他事情,還有很多事情要做的。

我現在還擔心的,是很多以前大師寫的文章和書,不斷修改,未必是改好了,可能改壞了。所以這次我重新再改的時候,當然是辛苦很多,短暫記憶保存不了,但我擔心改壞了,所以我這次改的一年多時間不斷寄文稿給朋友們看,只是問一句話,我說你們不要客氣,跟我說清楚有沒有改進。這很緊要。他們都說改進了。

最近五卷完成,交了出去。至於為何要這樣做,絕對不是為了錢。沒什麽錢的。我出去做事隨時可以找到更多錢。你說做學術研究是為了什麽呢?對我來說也不是為了名。當年給博士學位我的時候,因為我是外國學生,外國學生拿博士文憑要給50美金。

我說要給50元我就不要了。一紙博士哪裏值50元呢,沒理由值50元的!我說不要,掉頭就走,校務主任教過我的,叫史高維爾,對我影響很大的,他追了出來,說張五常你博士不要但我一定要你拿,我聽過你的博士論文的,你出不了50元我幫你出。我就不好意思不要了,給了50元。

諾貝爾獎芸芸  傳世文章不多

老實說,文憑有什麽用呢?我除了給學生寫介紹信,從不說自己是什麽博士什麽教授。對我來說,一篇好的文章重要。我的觀點很多朋友一樣看法,但不是那麽容易寫出一篇好文章。有些人寫了很多,但是文章寫完,三五十年後還有人記得就不錯了。

我就是這樣,很怪的脾性,你問我追求什麽,很坦白地說,我追求的是文章傳世,就這麽簡單。頭銜可以不要,金錢可以不要,但我很辛苦寫出來的文章,不是為了升級,不是為了你們讚揚,我希望我的文章一百年後還有人看到。希望是這樣。

現在看來,文章傳世50年我沒問題,不是很多人能說這一句的,很多人不知道這是很困難的事。

有個在瑞典處理過諾貝爾經濟學獎很多年的朋友,(當然現在不處理了),大約十年前我問他,你們的諾貝爾獎提到那麽多篇文章,給了那麽多人,除了科斯的兩篇文章,還有哪篇可以傳世五十年?他想了一個小時,一篇也說不出來。

新制度經濟學鼻祖科斯(Ronald H. Coase),早於1937年已經提出「交易成本理論」,對今天網絡令商業世界走向扁平化作出解答。 (網上圖片)
新制度經濟學鼻祖科斯(Ronald H. Coase),早於1937年已經提出「交易成本理論」,對今天網絡令商業世界走向扁平化作出解答。 (網上圖片)

我自己呢?客觀看自己,(當然,自己看自己客觀是不可能的。)我認為自己機會不會比科斯差。證據是1959年我在芝加哥大學出版的《佃農理論》,賣5元一本,現在網上用過的叫價800美元,新的賣2000。你想想,這些人不會花800美元買本書回來丟掉的。我思想不傳世,這書也會傳世。

現在看起來,這是很特別的現象,我的文章死不了。你怎批評我都好,但我的文章死不了!我不曾寫過大紅大紫的文章,很多文章大紅大紫,比我的出名多了,但隔幾年沒人理了。我的文章從來沒有大紅大紫,但死不了。

我寫蜜蜂、中國的婚姻,寫中國、佃農理論,都還存在。現在美國大名大學的學生,不會讀我的文章,因為他們要讀自己教授寫的。但是那些比較次等一些的大學,教授寫不了的,學生們都讀我的文章,這就增加了傳世的機會。幾年前在美國俄勒岡州,他們編的讀物表,51篇文章,有16篇是我的。這就是傳世的機會。

回看這些方面,自己是感到比較滿意的。不是那麽容易,也不是很困難。傳世的文章,要有點新意,要說真理,總要有點趣味性,才有持久的能力。很多大紅大紫的文章,經不起時間的考驗。

時間是很無情的。當年我寫完《佃農理論》,第一篇文章發表的時候,說我錯的人無數,編輯問我要回應不,我說不回應。為何要回應呢?文章是自己思想,交出去後收不回來的,它們有自己的生命,我不能干預。批評我的人不知去哪裏了,我的佃農理論還在。

我可以這樣說,從今天到永遠,提到分成合約,你不能不說張五常。就這麽簡單。

事實上我也是幸運的。很多年前,在美國,他們提到一位經濟學者的創作高峰期。從作品來看,通常一個學者沒有高峰期,很多文章根本沒峰,有一個峰已經不錯了。問題是,如果有兩個峰,那是很少有的例子。

再創第二高峰  見證兩個世界

芝加哥大學的施蒂格勒追查歷史,有兩個峰的,第一個峰和第二個峰的時間間隔會是多長了?科斯是很特別的例子,他1937一個峰,1960年又一個,相距23年,當時同事們認為是奇迹。

我的《佃農理論》應該是一個峰,那是1967年,我認為剛修改完的《經濟解釋》也是,能歷久傳世是沒問題的,這是2017年,相隔了50年。

我認為在這點,我比科斯幸運。為什麽呢?我有一個簡單解釋,我從來不認為我比科斯聰明,當然也不讓他比我厲害,他對我影響很大,為何我能相隔50年呢?這是很特別的例子,理由很簡單,他們只見到一個世界,而我見到了兩個。

能相隔50年再登高峰,皆因張五常跟進中國改革開放,看見兩個世界。 (網上圖片)
能相隔50年再登高峰,皆因張五常跟進中國改革開放,看見兩個世界。 (網上圖片)

1982年我回到香港,是在美國做教授最紅時候回來的。跟進中國的改革,得到的啓發完全是另一回事。小時候我在廣西逃難,經過饑荒日子,在農村跑來跑去,得到的經驗很多人沒有的。

農村的經驗讓我在寫《佃農理論》第八章時,分析農業的資料,無論是阿爾欽還是林毅夫的老師Gale Johnson,他們都說找不到寫佃農更精彩的。你們去看我的《佃農理論》第八章。你寫給我看看?我把資料都給你,你寫給我看看。

你怎麽也寫不出來,我為何能寫出來?因為饑荒時候我在農地奔走,我知道菜是怎種的,我知道茄子是怎種的,當我看到數據時,一張張圖畫在腦海流轉,仿佛再走一次農村。我寫佃農時,推斷是完整的,如有神助。

老師阿爾欽當年看到第八章,拍案叫絕,奔走相告。後來我到芝加哥大學,他們看到這一章,以為我是真的世界頂級第一把手農業專家,讓我去教一科農業經濟,教得一團糟。怎不會一團糟呢,中國廣西的農業經驗,是不可能教西方學生農業經濟的。但當年我在廣西走難,見到真實世界得到的啓發,第八章你們是寫不出來的。

真實世界是經濟學者的唯一實驗室。我到處跑,到處看,回到香港後,很多人非議,說我不務正業,放棄了學術。到今天還有人這樣說。如果我不是到處跑,怎能寫出現在的《經濟解釋》五卷呢?裏頭到處是實例。

我不是只是到處跑、觀察那麽簡單,我還做很多項目的小投資。這裏一點那裏一點,拿到的資料可靠。外面有幾間工廠,我給電話他們,問工人情况如何,他們一定要對我說實話,因為我有在那有投資。

從不看中國官方文件

另一個例子,2008年我出版了一本書叫《中國的經濟制度》,這本書也會傳世很多年的。你看我這本書,這跟官方說的中國經濟制度完全是兩回事。我從來不看官方文件,不是不信他們,而是很容易被誤導。

你看到怎樣說呢,怎麽知道哪個重要哪個不重要?我跟地方政府官員喝酒、聊天,左問右問,看他們工廠的困難,問他們污水、電力怎處理,成本如何,賣不出又怎樣。

我寫《中國的經濟制度》這幾年,中國的朋友給我幫忙很大。我給電話地區幹部他們馬上飛來,還要自己出錢。中國的朋友都希望知道,我的書寫完給他們看,說「哎呀!原來我們的制度是這樣的」。

他們很喜歡我那文章,但卻是「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我到處跑,做小投資,回到香港被批評為放棄了學術,批評得很厲害,你要批評我就給篇文章我看!你文章拿不出來,你不管我做什麽,我的文章還在,我寫蜜蜂、座位票價、中國婚姻,每篇都在。這個歷程是不容易的。

你想知道真實世界,但人不在真實世界怎會知道。經濟學是一門實證科學,任何實證科學都需要有實驗室的,化學有,生物有,物理有,而經濟學的實驗室在哪裏呢?世界是經濟學唯一實驗室。很多人弄了不少模型,沒什麽用,你要出去到處看。

世界是經濟學唯一實驗室,與其在象牙塔製作模型,張五常強調走出去「見世面」更實際。 (路透圖片)
世界是經濟學唯一實驗室,與其在象牙塔製作模型,張五常強調走出去「見世面」更實際。 (路透圖片)

我看得多,看得快,我對馬歇爾欣賞,他跑工廠好幾年才寫了他的名着,但我認為低能。我很敬仰馬歇爾,為何認為他低能?怎會跑了幾年工廠而不知道合約怎安排呢?我很敬仰科斯,我也知道他跑廠,但認為他太慢了。很多細節可以不管就不管。我認為他慢、我快。有些事情你需要知道多一點。

但這種行為,我在實驗室操作的行為,竟然被經濟學同事批評,這是經濟學的災難。你看那些統計分析、回歸分析,發表那些文章,不知所云,不是真實世界,代表着什麽呢?都是廢物。我寫的是真實世界。

很多年前我也做過回歸分析,比較可靠的數據很少有。現在那些回歸統計,算什麽學問呢?我搞不清楚。我是做過才清楚。把數據擺在計算機裏,撥弄一通弄出一篇似模似樣的文章,那不是真正學問。

大約在1975年左右,我開始對經濟學的發展不滿意。我在一個會議上評論一篇文章,拍案大駡,說這樣的垃圾怎能算學問呢。我說完後全場震驚,科斯在場,拉我到一旁說你客氣一點啊。我那時候就對科斯說經濟學這樣走向是不對的。科斯到去世前十幾年,他也批評得很厲害了。

觀點可能不同,現在我的看法,是可能有很多種經濟學,用途不同,我認為是垃圾的,可能有人認為很好呢。我知道我自己為什麽不喜歡,認為是災難,科斯最後十幾年也這樣認為。但是他說是災難的原因和我說的原因不一定相同,大致上是相同的。

經濟學走歪路:全是垃圾!

他認為經濟學的災難是和真實世界脫了節,是黑板經濟學。所以他反對。我反對的理由,是現在的經濟學完全無從驗證。所謂的驗證不是真的驗證,完全沒有解釋能力。他認為是跟真實世界無關,我認為是沒有解釋力,大致上衝突是不大的。

科斯希望好的經濟學能夠在中國搞起來,希望歸希望,他的希望我當然支持。但是他又希望我張五常一個人把它搞起來,我說不是那麽容易的事。我認為已盡己所能,最後把《經濟解釋》修改一次,可以做的已經做到盡頭了。

我對經濟學看得悲觀的原因,是個人的看法。不代表經濟學家們的看法。我的老師赫舒拉發不這樣看,他認為現在經濟學走的路有好的地方,我就認為全是垃圾。看法不一樣,到了我這樣的年紀你說好就好吧,那是你的觀點。我認為不好,是我個人的看法。

說我的看法時,要從頭說起。我走經濟學發展的路綫,怎會得到今天的結論?你要知道我到了24歲才讀大學一年級,在中學幾乎沒升過級。但讀大學之前我做過生意,逃過難,挨過饑荒日子。這些經驗對我以後的經濟學是有用的。當然對中學讀得好的學生可能更有用。

1959年我24歲在美國加州讀本科時,從那開始,遇到的運程際遇沒有其他人比我更好,簡直不能相信,整個二十世紀後半期的經濟學大師,我差不多全認識,大部分是朋友,樂意教我的無數。我在西雅圖時,那些經濟學大師飛到了西雅圖,一定要找我聊聊。

我到加州大學讀本科一年級,當然要趕,英文也不懂,要拼命,但這是我唯一機會。因為我超齡了,所以不看成績直接錄取了我。24歲進去兩年後,1961年我拿學士,1962年拿碩士。

跟着我做了個最好的、天才的决策:我是全盤4.0成績的人,每科都考第一,隨時可以考博士試。1962年底可以考博士試,我决定不考,而是等阿爾欽從斯坦福回來。我聽他的課,學他的經濟學,要考他的試,要考他出的題目。我隨時可以考的,要考了試才能寫博士論文的。

我决定不考,後來隔了三年才考,四個筆試別人分一年考的,我一個星期就考完了。這是很簡單的事,我决定不考,而是要考阿爾欽出的題。我等他回來,旁聽他的課,是我當年最好的决定。那兩三年時間我到處聽課,在圖書館和同學們爭論,花了幾年,學了很多。

佛利民、薩繆爾森不及卡爾納普

而其中一件今天看起來不大可能的事,二十世紀的邏輯哲學大師卡爾納普,這樣一位大師,竟然在UCLA教本科一年級邏輯學。怎可想像呢?人人都知道他的,20世紀最厲害的就是他。他卻去教本科一年級。

他一上課,我們就爭着去搶位置。我們幾個同學坐一起,辯論科學方法,辯論什麽是驗證和如何驗證。當時佛利民已經發表了他的科學方法論,我個人認為,佛利民不到家,薩繆爾森不到家。我這邊偷聽卡爾納普的課,那邊又在本系裏跟阿爾欽學,受到科學方法論的訓練,後來我在《經濟解釋》就寫了《科學的方法》。後來我跟老師阿爾欽是有分歧的,分歧很多年了。後來有人告訴我,他去世前幾年知道自己是錯的。

分歧是觀察上的問題,你要驗證一個假說,假如說甲發生,乙會跟着發生。跟着的推理中學生也知道。沒有乙就沒有甲,如果沒有乙但有甲,假說就被推翻了。但驗證的時候甲和乙要真有其事,一定要能看得到。這是很關鍵的問題。佛利民不知道,阿爾欽也不知,後來他才知道。我不明白為何他們會爭來吵去。

佛利民(1912-2006)、薩繆爾森(1915-2009)、卡爾納普(1891-1970)
佛利民(1912-2006)、薩繆爾森(1915-2009)、卡爾納普(1891-1970)

現在回到經濟學理論問題。效用(功用,英文稱utility)理論我完全不用。貝克爾用,他常讚我,但說我錯。我也讚他,但說他的看法多餘。我說功用是沒有的,不是不可以處理效用,可以不用則不用。

說到需求定律,世界上沒有需求曲綫這東西,那是經濟學者的想像。也沒有需求定律這回事。需求定律說價格和需求量的關係,價格變動,需求量怎麽變。價格是事實,看得到的,但需求量是意圖的需求,原則上是沒有的,看不到的。但需求定律不能不說。

世界上是沒有需求量這回事,沒有經濟學家就沒有需求曲綫。單為這需求量我沒法取消。效用、功用我可以都不要,那些空中樓閣的術語我都可以不要,但需求量不能不要。終於我想出來辦法怎處理了。

需求量不是真有其物,經濟學如威廉姆森、博弈論說的那些,不知所云,講的是看不到的東西,將沒有的東西帶到驗證去,你說甲出現則乙會出現,甲和乙要看得到。但現在需求量是看不到,也就是說最重要的需求定律本身不能驗證。你要驗證,一定要想辦法處理需求量看不到的問題。後來我想了辦法處理。單為這一個需求量看不到我花了很多年,何必去弄那些看不到的效用功用呢?

我走自己的路,等阿爾欽回來,在思想上掙扎。後來我也跟阿爾欽說過,他基本上也同意我。為何大家走的路不同呢?等會我再解釋,那是另一種災難的出現。等他回來那幾年,我把科學方法論弄明白,還有其他問題。我到處旁聽,在圖書館看書,學很多東西,忙得不得了。還沒考博士試就想論文怎寫。

我問阿爾欽論文怎寫,他說是你要寫論文,不是我寫,你不要問我,你要問自己。他教得好,逼我自己想。我又去問赫舒拉發,他說你到圖書館去,找出名的那些博士論文,看別人怎樣看。

我就去看了,找薩繆爾森說foundation講數學的書(注:Foundations of Economic Analysis),找費雪說等優曲綫的論文(注:Mathematical Investigations in the Theory of Value and Prices),還有奈特、Abba Lerner等人的四五本論文看。得到一個結論,天才的作品,基本上不及格。

需求量無法驗證  天才基本不及格

為什麽不合格呢?理論寫得漂亮,但驗證在哪裏呢?經濟學不是實證科學嗎?不是要談假說與驗證麽?薩繆爾森寫foundation的書很重要,基本都是數學,驗證是零。還有費雪是天才,寫等優曲綫,驗證也是零。這就是問題了。

在UCLA天天說驗證,從早到晚說,阿爾欽講驗證,布魯納、鮑特文講,佛利民也說,但看那些論文,驗證在哪裏呢?唯一對我有點影響的,是佛利民1957年發表的《消費函數理論》,裏面有驗證。這本書好,是唯一的。其他的光說不做。

從我來說,寫論文一定要驗證,《佃農理論》從頭到尾都是驗證,還有寫蜜蜂、中國的婚姻等文章,每一篇都是驗證。經濟學不應僅是說說而已。

1969年,我要出去找工作,去了西雅圖華大,莫名其妙,去了三個月他們就無端端升我做了正教授,我可沒要求的,他們要升,我不會不給他們升。升我同時,系主任諾斯(後來諾獎得主),還有院長貝克曼,兩人都對我說,你做什麽都可以,希望你教學多點,但不教也行;做研究可以,不做也可以;你要發表文章可以,不發也可以!人家要發表,與你無關。

完全不能想像的,所以當年我一點壓力都沒有,全是為了自己過癮而寫!看看現在的大學,替他們的老師可憐,怎能寫出好文章呢?都是被迫數文章數量升級的。我出來第一份工作,他們說得清楚,張五常你不要擔心薪水,你要從事自己的思想,寫不寫文章都可以。別人做什麽是他們的事。

買了一大櫃發明專利合約,但得到的收穫是零,皆因發明專利是很專業的。 (網上圖片)
買了一大櫃發明專利合約,但得到的收穫是零,皆因發明專利是很專業的。 (網上圖片)

我做錯了兩件事,第一件是見到有那麽大的方便,我雄心勃勃,去從事研究發明專利和商業秘密的租用合約,這是大錯!因為美國的科學研究基金,見我申請,給我很多錢要我研究,我動用這筆錢去買了幾百份合約回來,很貴買回來的。科斯很多年後要我去買,我說已經買了。

那些包括商業秘密租用、發明專利的種種合約,我都買了回來,一個大櫃子那麽多,還有錢請了一隊助手,但我得到的收穫是零。因為我完全不知道合約說什麽,發明專利是很專業的,不知他們說什麽。你想知道要請專家和律師,很貴很貴的。看到這些我是欲哭無泪。

困難得那麽厲害,你看到發明專利,工程的也不知道什麽,要問專家、律師。他們給了錢,我請了一隊人,還是沒辦法。我寫了報告,但基本上收穫甚少。花了那麽多錢,幾年時間,簡直是家破人亡。

你知道我做研究是殺氣騰騰的,一隊人跟着我的,但卻碰到了鐵墻鐵壁。至於發明專利商業秘密最重要幾篇文章都是我那裏出的,但是太疲勞了。不是說沒有理論,而是弄不清楚那些文件,不是經濟學家能處理的。不知道問誰。你們不妨去拿那些發明專利合約看看,是弄不明白說什麽的。浪費了我的時間。

那份「驚世」的石油報告因合約規定,拜讀者甚少,「傳世」成疑。 (路透圖片)
那份「驚世」的石油報告因合約規定,拜讀者甚少,「傳世」成疑。 (路透圖片)

第二個失敗,是我替石油公司做顧問,1976年,幾家大公司一起找我做顧問,我接的是美國加州標準石油公司。資料什麽都有,絕對可靠,我也去油田現場參觀。他們要我分析對石油的安排為何要那樣做。我寫了兩個報告,他們說是最好的寫石油的報告。是1976到78年前後。阿爾欽看後,說沒見過寫得更好的。

但問題是文章不能發表,合約有規定的。他們說,法律在前,我們要你做研究,你要多少錢我們給,但是不得到我們允可不可以發表。你接受麽?這裏的問題是有人認為我們的石油協議是串謀,我們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你不要騙我,說實話即可,你不需要上庭作證,你只需要告訴我們是不是即可。

很精彩,我一出聲,他們就用飛機送我到處去看。整個車房都放滿了資料。學校的人知道我的東西不能發表,但說沒見過這麽好的,所以不反對我做下去。我對學校說你們不用給我們薪水,大學堅持給我,最後我只拿了一半,减少了教學的時間。也許時間久了這報告會給我發表,看過報告的人都說從來沒看過那麽精彩的。這也花了我不少時間。

跟着我回到香港,跟進中國,為中國寫了很多文章。你看我的《賣桔者言》、《再論中國》、《中國的前途》、《中國的經濟制度》等,至於學術上怎麽看法,將來歷史會有評價。

真諦在「解釋」  歷史自有公論

回頭說經濟學的災難。我駡得那麽厲害,經濟學的真諦應該是什麽。「解釋」一詞有好幾種意思。一個小孩子逃學,媽媽問他為什麽逃學,這孩子聰明又誠實,作了解釋。這也是解釋,他沒騙人。但他的解釋通常是一些特殊解釋,不能一般性地引申到其他行為上去。

風水先生看風水是一種解釋,這個解釋盛行了幾千年了,好多人相信,你信不信呢?信不信由你。看風水是值錢的,看風水這個行業現在還在,幾千年前存在,幾千年後的現在還存在。你信不信他們的解釋呢?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你買股票,市場有圖表派,度什麽三角什麽頂部,很多術語,我稱股市的圖表派為風水派,他們其實是看風水的,他們當然沒風水先生那麽久,但股市有多少年,圖表派就存在了多少年。

這些不是我認為經濟學要解釋的內容,雖然現在從事經濟學的有人走這條綫。小孩子逃學的解釋,圖表的解釋,沒有一般性。

我很欣賞歷史學家,他們對史實的解釋做得很詳盡。好的歷史學家我是很佩服的。但是他們的解釋不可以推斷。時間往回看,解釋為什麽,但不能事前推斷。1981年,我寫了本小書,1982年發表,題目是英國戴卓夫人辦公室指定的,題目為「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道路嗎」,也就是問中國會不會走市場經濟。我從事一年研究後,答案是會,肯定會。

1982年,張五常撰文斷定,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道路。 (路透圖片)
1982年,張五常撰文斷定,中國會走向資本主義道路。 (路透圖片)

歷史學家的學問不可以用邏輯去推斷將來會怎樣,我在1981寫好的1982年發表的書肯定地推斷中國會走向市場經濟,我簽了名上去,我以經濟理論推斷會。

很簡單的,牛頓說蘋果離開樹枝,會掉下地,你敢跟他賭麽?這是事前的推斷,事後也可以解釋。你不敢跟他賭!他既是解釋萬有引力的理論,又是推斷。我在1981年寫的推斷中國會走的路,既是解釋,也是推斷。

解釋的學問,無論你做得更好,未必可以事前推斷。歷史學家再好,未必可以推斷。自然科學,物理、生物、化學,事後解釋,也可以事前推斷。這是很重要的分別。為什麽這樣呢?主要是這些所謂自然科學是公理性的,英文叫axiomatic,有的概念是定義性(definitional)。

我所學的經濟學,由斯密到李嘉圖到密爾,這條經濟學的路是公理性的。是axiomatic的理論,既可以解釋,也可以推斷。我就是用這種方法推斷為什麽中國會走上市場經濟的路。這個分別就跟其他解釋不同,事前可以推斷,這是很重要的。

薩繆爾森說得那麽重要的經濟學,他不明白經濟學是唯一可以事前推斷的社會科學。事後解釋人人都會,小孩子逃學也會。經濟學可以事前推斷的原因,是因為它是公理性的。現在的經濟學者不相信是另外一回事,我信是因為我做過很多次。

舉個例,幾十年前我提出的,現在美國很多人採用。在一條很多行人走的路上,你放一百元鈔票在地上,那鈔票會不見。你事後可以解釋,鈔票不見是因為有人偷了。值錢東西怎會不給人拿走?這是解釋。但你也可以事前推斷,我把鈔票擺在那裏,沒有風吹,沒有警察,鈔票會不見。這是事前推斷,未曾發生的歷史可以推斷。經濟學的處理,有些小題大做。

經濟學有三項基礎,都是公理性或定義性的。就這三點,解釋鈔票為何不見。

第一點是需求定律:價格或代價下降,需求量會增加。例如沒有公安在場,那張鈔票會不見得快一點。因為沒公安在場,代價减少,會被人拾走。這第一點,就是大名鼎鼎不可或缺的需求定律,沒了它不行。

第二點:成本是最高的代價。什麽意思呢?例如你趕着去見女朋友約會,拾取鈔票的機會就會减少。成本是最高的代價。你想着女孩等你,錢就不管了。

第三點是競爭的含意。也就是說,鈔票面額愈大,搶的人愈多。大到可以打起架來。

三個公理解釋人類行為

你如果問我,張教授你發神經啊,這還用得着經濟學解釋麽?任何人都知道,小孩子也懂啊。這種推斷解釋人人皆知,為什麽弄三個大道理出來?我的回答是,你說得對,鈔票失踪的例子是小題大做。但同樣是這三個公理,可以解釋人類的所有行為。就憑這三條!你說經濟學厲害不厲害?我當年解釋中國會走向市場經濟也是用這三點。

可以再加複雜一點,引進交易費用,那張鈔票可能不會失踪。很多地方因為有道德倫理的引進,有路不拾遺這回事,這是很複雜的。那不是套套邏輯,有些條件處理得好,就這麽回事。

小孩子都懂的公理,足以解釋人類所有行為,是很恐怖、很大威力的。 (網上圖片)
小孩子都懂的公理,足以解釋人類所有行為,是很恐怖、很大威力的。 (網上圖片)

剛才說的幾個公理很淺,是小題大做,但你想想就這麽簡單的公理可以解釋人類所有行為,是很恐怖的事,有很大的威力。經濟學就是這麽多。

現在的問題是外面弄得一團糟,他們不教這些東西。我問美國大學那些同學,他們說需求定律畫一條綫就算了。當年我學需求定律,老師阿爾欽教需求定律,不用圖表,不用方程式,走來走去講了十五堂課。我現在去講,可以講三十堂。

成本的概念,當年我認為科斯最好,後來認為他還不夠好。我研究了幾十年了,引進租值消散、交易費用,是幾十年的工夫。還有競爭的含意,合約的關係,什麽叫約束競爭,問題是我不是要學生走得那麽遠,而是現在完全不教最基本的。

博弈理論我不知道是什麽理論。他們對概念完全沒有掌握,他們的驗證是風水派的。這是問題所在,是災難。我問那些外國學生,他們不教,需求定律畫一條曲綫就是了。裏面內容完全不教,成本概念只念一個定義,其中的變化一點不懂,租值消散聽也沒聽過,交易費只是講講而已。

當年我去到西雅圖華大的時候,院長說不關你事,就那時開始,因為越戰的關係,那些學生反權威,反得很厲害。因為你捉他去當兵,他不去不行。吵得很厲害。教授憑什麽你薪水比我高,連數學也不會,就變成要算文章。算來算去,亂七八糟。

文章未經真正評審:評審員未夠班!

當年我不止有特殊的不數文章的優待,我的文章從來沒有經過真正的評審。很多人批評我,張五常的文章不經過評審不算數。他們不明白,包括科斯,很多人都說,張五常的文章不能改,你要就要。當年我寫了文章,他們馬上要。

你想想裏頭的困難,我花了整年寫一篇文章,寫了20多頁。那些評審員通常是大學研究生,做我學生都沒資格,他們看了兩個小時,寫封信來要你修改幾十處。發神經!很簡單,你要就要!

所以,Robert Clower,我文章給他。規定要評審的,他交給評審員,說是張五常寄來的,不能改,我就要刊登的。我在科斯的學報發表過六七篇文章,他只改過一句話。要吵起來就麻煩了。

在英國《經濟學報》談中國婚姻,最後一頁效用分析直接撕掉發表。 (網上圖片)
在英國《經濟學報》談中國婚姻,最後一頁效用分析直接撕掉發表。 (網上圖片)

只有一篇,在英國《經濟學報》,我談中國婚姻的,談怎樣娶妾侍,怎扎脚、拜神,怎樣排隊分豬肉等,在文章最後,我批評那些效用分析,批評得厲害。他們說文章我們要,但文章太長,可不可以减短一點,怎樣减呢?我就把最後一段的那一頁撕掉,發表了之後,布坎南和塔洛克破口大駡,說你整篇文章最好的就是最後那頁,為何去掉了?我找不回來了。那文章還在。其他的文章沒人改過。

回到香港就被批評,說張五常文章不一定好,因為沒有通過評審。真是發神經。那些評審的不是什麽大師,通常是研究生,還不是好的研究生,勤力一點的研究生讀書去了,哪有時間去評審。

學經濟不為賺錢  只為輸少些

經濟學和其他自然科學不一樣的,自然科學很準的,實驗做得好就可以了。所以你說現在的經濟學是好的經濟學,我不跟你吵,經濟學有很多種,他們那種我一點興趣也沒有,解釋能力是零,推斷能力是零,怎麽回頭呢?學校制度如此,現在唯一能做的是盡我所能。

成本的概念,需求定律的分析,競爭的含意,就這三項,我的《經濟解釋》五卷說完再說,重複來重複去,是同學們要求的。那是不是說其他經濟學就不是經濟學呢?我沒這樣說。那些方程式、回歸分析,可以拿來升級,可以去金融機構做事寫報告。可能比我的值錢。

最後的問題,可能有很大爭議性。我的解釋世事能幫你賺錢嗎?很多人想知道。很難說,有些人會賺錢很厲害,不用識字。如同我的媽媽,沒讀過書,不識字,投資比我厲害。沒話可說。有些人是有這樣的感受。

現在的問題,像我這樣讀過經濟的,多了什麽呢?我投資輸錢我知道為什麽,賺錢也知道,是不是幸運我也知道。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能幫得到的,你想做任何投資,資料任你拿,你要拿那種數據?我知道。哪些有關係哪些沒關係,我知道。

解釋世事難言發達,有人沒讀過書、不識字,投資都可以很厲害。 (法新社圖片)
解釋世事難言發達,有人沒讀過書、不識字,投資都可以很厲害。 (法新社圖片)

最後要提的,為了研究訊息費用問題,從1975年開始我搞收藏。我對收藏市場知道得很清楚。是不是能幫你賺到錢呢?賺到錢是事實,但有時間性,從那時候開始收藏沒理由不賺到錢。我只能告訴你,現在的拍賣市場收藏品價格是正下跌的。該怎樣做呢?我繼續買。

如果我沒有信心,如果我不是調查了這麽多年,我不會繼續買。市場下跌為何會繼續買呢?我認為我所知的有幫助。有幫助不表示你賺錢有過人之處,有些人天生有賺錢的本領。如果你的感受只是一般,經濟學是有幫助的,起碼在資料的組合上是有幫助的。我可以很清楚地解釋給你,為什麽投資在這樣會賺錢,為什麽這種要等久一點。我可以掌握得很充分。

所以你要學經濟,主要目的不是為了賺錢,但可以保護你不讓你輸那麽多。如費雪《利息理論》那樣,我真的不明白為什麽你們不讀費雪。如果是我教自己的學生,將來出到社會,費雪的書要一讀再讀。如果你真的明白利息,你對市場明白很多,幫忙很大。

你讀希克斯的等優曲綫分析,一點也沒有用。有些東西是幫得到的,你知道什麽是利息怎會沒幫助呢?費雪利息理論開始的150頁你不能不看,說得最好的就是他,之前之後就是他。150頁寫得清楚,你花幾個月去看,看十幾次。有些是有幫助的,你要很小心選擇。

其他經濟學的發展如果不轉過來,你可以憑它去找工作,你可以繼續稱之為經濟學,我不跟你爭議。但如果你說也可以解釋和推斷,我不同意。

因為它們脫離了剛才我說的三個基礎,沒有這三個公理性定義性的基礎,經濟學不存在。現在的人開始放棄了這些基礎,拿什麽替代呢?博弈理論怎能替代呢?

謝謝各位。

——原文載於微信號「人文經濟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