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大樂:政府不坦白 勿跟車太貼
2017年9月29日

學者本應客觀、中立,但今日香港,校園日益政治化,很多學者立場決定了觀點。香港教育大學副校長呂大樂卻是鮮有的例外,畢生致力「香港研究」,梳理歷史真相。呂大樂形容今日香港的困境在於各方都不夠坦白,在高昂的口號、宏偉的藍圖背後往往空洞無物。他恍如揭穿國王新衣的小童道出令人尷尬的真相。

撰文:許創彥  本刊記者

呂大樂和而不同。

出席建制飯局,人人吹噓深港融合,天下無敵,他心想:「吓,深圳需要你香港?」

走入泛民人群,個個疾呼「這是香港民主最黑暗的一天」!他不附和,心想「喂,老友,黑了很多日啦。」

為了避免尷尬,他沒有將滿肚子的不合時宜宣之於口。「你知道啦,講出真相,有時顯得很沒禮貌。」

愛唱反調

這幾年,呂大樂遭人批評「被收編」,但由始至終,他都愛唱反調。七十年代末,大家搵食大過天, 「閒事莫理,眾地莫企」,讀中學的他偏成為學生運動的活躍分子,就貪污、寮屋清拆、艇戶、新移民等問題奔走發聲。

大學畢業後,他讀碩士。學界大佬們當時無一不在提倡政治穩定,金耀基講,劉兆佳講。「你解釋穩定,好,我就解釋社會衝突」,他於是一氣呵成寫下《城市縱橫》,自此留在象牙塔打滾。

難當帶路人

歲月匆匆,30多年過去,熱血學生變了白髮教授,可是呂大樂特立獨行的性格依舊。

近日,呂大樂去了俄羅斯、哈薩克,還未待記者開口,他搶先說:「很老實,我看不到香港如何能在五年後,馳騁『一帶一路』。」

政府常自誇,香港能用國際影響力,在「一帶一路」當超級聯繫人,果真too simple, sometimes naive。先不說配套,只說最簡單的飲食,香港人已肯定吃不消。茫茫草原,大家吃馬肉,還要一盤盤來,唯一的蔬菜是薯仔。「你適應到嗎?三日ok,三百日就不ok啦。」

除了飲食,溝通也是一大問題。這世界不是懂英文就夠,「那邊很多地方曾幾何時是蘇聯區域,你憑什麼覺得自己認識那邊?你懂俄語嗎?」

政府翹起雙手,不設立外語大學培養青年。即使青年願意下苦功自學,政府又確保不到他們有工做。「既然如此,我何苦把18至22歲的大好青春,放在一個零下40度的冰天雪地?」

建制派鋪天蓋地吹捧「一帶一路」、「闖出去」之際,呂大樂提醒大家,在冠冕堂皇的口號背後,其實空空如也,要配套沒配套,要支援沒支援。所以切忌跟政府車太貼,隨時車毀人亡。

掩耳盜鈴

前車可鑑,政府千禧年初提倡發展創新科技,數碼港、科學園,講得天花亂墜,吸引了大批學子就讀。殊不知,一場科網股災,畢業生失業,創新科技美夢破碎。

如今政府借屍還魂,故作新鮮地推STEM education(science, technology, engineering and mathematics),呂大樂不禁反問:「香港沒人讀純理科嗎?有,問題是他們沒工作而已。」

美國推專才教育,香港東施效顰,可是教育制度僵化,與專才理念背道而馳。以前,儘管有學生在公開考試整體成績不理想,但如果在個別理科如數學一枝獨秀,都可得到工程系面試機會;現在,任憑John Nash再世,「Best Five得21分,老友,我找你interview, ICAC都隨時懷疑我貪污啦。我怎敢收你?」

「收生方式變了,政府又不攤出來說,繼續講STEM。」堂堂教育大學副校長,也看不透香港的教育制度。

自作多情

STEM行不通,政府「鍥而不捨」,再拋另一個相關概念:深港融合。呂大樂念念有詞:「請問深圳有什麼做不到?」

「論空間,香港多點嗎?不會;論成本,香港低點嗎?不會。但人家可以粗獷型實行,有venture capital,一有新發明,有人夠膽拿出來量產,你有嗎?你沒有。」

他隨即拿無人機龍頭大疆(DJI)做例子,創辦人科大畢業,回深圳創業才一炮而紅,自此成為全球估值最高的一家初創企業。反觀香港,連Uber也弄死,在近來一個創新科技排名榜敬陪末席,貽笑大方。

「所以大陸那邊為何要帶創新科技下來,為何要跟你合作互補?」呂大樂說,政府對於這些關鍵問題不夠坦白,不看現況,不講真相,自然無從做長遠規劃。

抱殘守缺

香港落得如斯田地,不少人情不自禁戀殖,緬懷英治時代。可是,呂大樂說:港英年代香港也不見得有規劃。

讓低收入家庭自給自足的新市鎮不是規劃出來嗎?呂大樂馬上說:「它以前work,不過符符碌碌得來的。」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時,新市鎮碰巧遇到製造業黃金盛世,港人懂「執生」,工業村才興盛起來,是歷史的偶然。

榮景不常,製造業九十年代沒落,工廠北上的北上,倒閉的倒閉, 服務業成為主流。服務業有別於製造業,聚集於中環、油尖旺一帶,不在市郊新市鎮。轉投服務業的新市鎮居民,變相每天上班如長征,熬兩、三小時車出市區,生活折騰得多。

城市規劃與經濟發展完全脫軌,政府懶理,如法炮製當日的「成功模式」。也因此,後期的新市鎮,帶不來市民的安居樂業,卻招來「悲情城市」之惡名。

「很多人說當年新市鎮行之有效?天衣無縫?說到底,根本無縫過。」呂大樂續道。

沉迷神話

對當前現狀不滿,往往會轉而美化舊時。新市鎮外,麥理浩神話可為另一表表者。回歸後,香港人膜拜港督麥理浩,把他描繪成一個處處為民眾着想的領袖,九年免費教育、廉政公署、十年建屋計劃等政績琅琅上口。

再一次,呂大樂不識趣,寫下《那似曾相識的七十年代》,狠狠打破這段神話。

書中,他指出,倫敦曾建議香港需全面改革勞工保障制度,豪言讓香港勞工狀況冠絕亞洲。面對倫敦建議,麥理浩表現抗拒,結果香港錯失一次徹底檢視勞工保障的機會,遺禍至今。兜兜轉轉,最低工資到近年落實了,但對打工仔保障有限;最長工時在爭拗聲中空轉多年,拍板之日更遙遙無期。

其實不論政府,還是民眾,都被口號、神話蒙蔽了雙眼,看不清現況。兩年前,呂大樂已察覺到問題,並在著作《香港模式》如此形容香港狀況:「目前是一個困局,而這個困局恐怕還會維持一段時間。」

兩年後的今天,他仍看不到曙光,因為大家都不敢將香港的問題攤開來講。對不了症,又怎能下藥?

——節錄自十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