黨內權力攀至巔峰的習近平，為了超越毛澤東，決定打破中共仇視宗教的慣例，主動出擊，將宗教打造成政治工具。但在研究中國宗教多年的張彥（Ian Johnson）眼中，習近平能否駕馭宗教仍是未知數，此舉甚至隨時引火自焚。

撰文：許創彥  本刊記者

十九大後，習近平的治國「思想」獲列入黨章，超越鄧小平的「理論」，與「毛澤東思想」平起平坐。

正當外媒均以「習帝」、「毛澤東2.0」稱呼習近平時，觀察中國逾30年、駐華美國記者張彥（Ian Johnson）卻潑冷水：論集權，習近平追不上毛澤東。

「中國社會現在太複雜了，要完全控制，是極度困難的事。」他隨後拿來亨廷頓經典之作Political Order in Changing Societies加以解釋：「這本書研究了中東社會於二戰前後的變化。戰前，中東社會結構簡單，大多數人務農、營商、從軍，威權政體容易控制所有事。但隨着戰後社會發展起來，學生階層、中產階級相繼冒起，獨裁者顧此失彼，想控制這樣時，又控制不了那樣，分身不暇。」

「所以，五十年前，毛澤東在簡單的工農兵社會做到獨裁；今天，習近平不行。」張彥續道。

可習近平顯然不這樣認為，他甚至想超越毛澤東，成為新的「紅太陽」。上月，他破例在故宮，全程接待特朗普，毛沒做的，他敢做。

現在，連共產主義不會碰的，他都碰。馬克思曾說：「宗教是精神鴉片。」可習近平一改中共六十年的作風，主動發展宗教，希望宗教成為其政治工具。

但報道法輪功遭打壓而獲普立茲獎的張彥再潑冷水：宗教未必達到他目的，稍一不慎，引火自焚。

中國式宗教復興

在中國近代史上，宗教是「悲劇」的代名詞，但不始於共產中國，始於清末。西學東漸後，宗教被逐步標籤成「迂腐的舊時代產物」、中國現代化的眼中釘。1898年，儘管百日維新曇花一現，但「維新派」提倡將寺廟改建成學校的建議沒夭折，悄悄進行着，直到民國遷台前，全國一半廟宇皆被清除。

1949年，中國變天，「無神論」的共產黨對宗教趕盡殺絕，十年文革尤烈。怎料到最後，毛澤東斷氣，宗教在中國尚未斷氣。張彥指，「紅太陽」隕落後，沒什麼人再相信共產主義，那麼大家相信什麼？相信金錢。浩劫後，中國改革開放，中國人迷戀人民幣，繼而迷失於人民幣中。兜兜轉轉，最後才發現自己需要宗教寄託。

「我就是在八十年代來到中國， 由於我是個基督徒，想知道中國人有什麼信仰。」張彥遂穿州過省，見證五花八門的宗教相繼在中國冒出頭來。他將他遇到的人一一寫在The Souls of China: The Return of Religion After Mao裏，有信仰的，由知識分子到販夫走卒均有。其中一名受訪者的剖白，概括了他們信教的原因：「我以為舊時不開心，是因為我窮；現在我脫貧了，還是鬱鬱寡歡，我才發現我的精神生活欠了一塊。」

有信仰中國人達4至5億

眼看宗教「打不死」，其後的中共領導人如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索性「隻眼開隻眼閉」，對宗教態度放任寬鬆。當不斷出現地溝油、毒奶粉、「小悅悅事件」等牽動人心的事件時，當局正好以此來對治社會涼薄。於是有信仰的中國人急增，書裏估計達四至五億人。

去禪修、做法事、唸《聖經》……在中國花開遍地。「很多中國人《聖經》背得爛熟，他們更會考我，挖苦道：『嘿，究竟你是否基督徒？』」說完，張彥也忍俊不禁。

到了習近平上台，他一反常態，他不仇恨，不放任，他將宗教據為己用。張彥認為，一方面，他藉此向外宣傳軟實力，塑造自己是復興文化的旗手；另一面，他將宗教轉化成心術，「做法類似美國企業，要建立一套員工認同、服從的企業文化。」因此，2012年起，宗教在外力加持下進一步蓬勃發展，成為近百年一抹罕見的風景。

沒宗教自由這回事

習近平看中宗教並非新事，早在1982年他在河北正定擔任地方小吏時已看到端倪。當年，29歲的他支持重建佛寺，發展正定旅遊業，吸引旅客，亦希望電影能於此取景。

有言習近平父親習仲勳是佛教徒，所以習近平對佛教一直存有個人感情。張彥語帶保留：「我挺懷疑習仲勳是佛教徒這說法，我只能說，由於他父親曾管中共宗教政策，習近平多少對宗教不怎樣抗拒，甚至有點同情，特別是佛教。」

「但無論怎樣，習近平對宗教的態度大部分僅出於實用主義， 由始至終，宗教是工具，他從沒尊重過宗教自由。」張彥說，習對佛教有好感，但對基督教不友善。2006年，當他擔任江蘇省委書記時，轄下的杭州政府一得悉蕭山建了教堂，馬上不留情面拆毀。

「一切有目共睹，所有都經過篩選，過往如是，現在如是。」按張彥觀察，習近平現在刻意推動的宗教復興，主要包括佛教、道教和民間信仰。不少評論認為，這些傳統文化提供了習近平打貪的理據，有助鞏固其政權合法性。

「基督教呢，他害怕外國勢力乘虛而入，不排除未來會強迫地下教會全跟政府註冊，嚴密監控。」最近有新聞指，江西黃金埠鎮政府要求當地基督徒移除家中的耶穌像，改成習近平肖像，要不拒發扶貧基金。

「伊斯蘭教一樣，他又擔憂助長疆獨勢力，打壓得很慘烈。」按美國「自由之家」的調查報告，每年有幾十名維吾爾穆斯林死在獄中。

人民總有天會醒覺

要心術，也要權術。以往被中共貶斥成「資產階級」而變禁忌的王陽明，習近平也照用不誤，被外界視為其親信陳敏爾在貴州建「王陽明主題公園」，刻意渲染王陽明鎮壓蠻夷、流放後仍對明室前赴後繼的故事，彰顯對政權忠心的重要。

習近平不按常理出牌，有人認為其舉動是希望全國思潮盡快按他的喜好建立；張彥認為，不論是宣揚宗教，還是宣揚「心靈獨立」的王陽明，對中共都是高風險實驗。

儘管這個在張彥口中「極度自信、近乎傲慢」的習政權盡擁人臉識別、訊息監控、社會信用系統等「維穩」工具，「可不要忘記，科技發展的速度永遠不及人心思變。」

故此在人人認為習近平已「無敵」之際，張彥在訪問最後，仍是淡然拋下一句：「The game isn't over.」

——節錄自十二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