靠外傭推無現金 香港淪二線城市?
2017年12月4日

非洲的肯尼亞以至鄰近的中國、印度等發展中國家,手機支付大行其道,與這些金融基建不完善的地區相比,香港顯得大落後,專家憂慮如不急起直追,將損害國際金融中心地位。目前在香港推動這場無現金革命者,竟然是來自第三世界的35萬外傭。

撰文:許創彥  本刊記者

以往,一口頂好英語、電話不離手的白領,是中環精英的標誌。

但近來,這群中環精英的地位受到挑戰。金融區內冒起了另一批「中環精英」,在科技年代,人人躍躍欲試手機支付之際,她們已比香港人走前了兩年,堪稱香港手機支付的先行者。她們是星期日才會出現的菲傭。

11月中,記者約了來港十二年的菲律賓女傭Crystal做訪問,發現當日是她的大日子──她這年趁星期日有空餘時間,修讀了一個資產管理的課程,剛好畢業。

變手機達人 源於痛苦經歷

這是拜手機支付所賜的,「之前我每個星期也在浪費時間」。這段外傭蛻變史,要從環球商場說起……

星期日的中環,有它一套規則:星期日,中環的命脈不在IFC,而在環球大廈地下至三樓的商場;星期日,中環最大的生意不是股市,而是滙款。當天,幾千名外傭蜂擁而至滙款,喚醒這座星期一至六都在沉睡的商場,場內三間菲律賓銀行和十多家滙款店門庭若市。喧囂中,逾千萬港幣無聲飛抵東南亞諸國。

可是,無聲的背後,又混滲着漫長的煎熬。「你以為滙款真的按兩個掣就可以嗎?你猜猜每次要用多少時間?」以往Crystal每兩星期要滙款一次,每一次都是煎熬。

記者沒頭緒,她忍不住苦笑道:「你相信嗎?好運的話,都差不多四至五個小時!」

外傭精打細算,大家都不約而同地選滙率最實惠那幾家店。人家早上九、十點已搶先排隊,「我卻在西貢打工,出到中環都一兩點了,高峰時段,注定無了期的等。」Crystal憶述,自己已不下十數次從店舖所在一樓排到上二樓。

就這樣,Crystal每個星期天都等到入黑:「我辦完所有手續都晚飯時間了,西貢的巴士班次有限,我還要狼狽趕車。你看,我有假期嗎?我根本沒有!」

的確,記者其後到了Crystal提及的滙款店一看,下午三點多, 粗略估計都有三十人在排隊。等候的人群,大多掛着一張不耐煩的苦瓜乾臉。

環球商場成支付戰場

正是這種不耐煩,讓不少外傭「變心」,轉投手機支付的懷抱。去年起,兩大本地手機支付品牌Tap & Go和TNG開始滲透環球商場,逐漸俘虜了外傭的心,包括選擇了TNG的Crystal。

「它真的很方便,只要我到便利店充值後便能隨時滙錢,利率都跟我舊時滙款店的相若。我頭11年在香港都在無止境等待滙款,現在我終於不用了!」說得興奮的Crystal調整了一下語氣,再補充道:「以往人手滙款偶爾會有錯漏,發現了要親身到中環處理,之後更要收取多遍服務費;手機支付不用,而一年來只出現過一次問題,也就是上午滙不了錢,下午才滙到這樣罷了。」

上述各項賣點讓這兩個品牌在環球商場迅速站穩陣腳,特別是TNG。今年8月,TNG公布數據,全港35萬外傭中,約三分一人選用TNG的電子錢包。

另外,他們接受本刊訪問時進一步表示,他們在外勞電子滙款市場佔有率已達七成,10月交易量更突破了8億港元。

眼看屬「無銀行賬戶人口群組」(unbanked population)的外傭發展潛力龐大,香港「股王」騰訊今年1月亦加入戰團,推出「We Remit」產品,以「5秒完成線上滙款」、「15分鐘內可取款」作賣點,並且在皇后像廣場辦教學活動,專攻17萬名菲傭。

奇怪嗎?本地薑Tap & Go和TNG資源有限,要出奇謀攻外傭市場尚能理解,但為何在中國身經百戰的騰訊Wechat Pay一來香港,不瞄準白領,反倒賺外傭錢?

原因有兩個:第一,外傭市場並非完全無肉食,如果以總數35萬外傭,最低工資4310計算,每月收入15億,即使一半滙回老家,也有7、8億。第二、香港本土市場太過封閉,需要時間深耕。

聯合國年初發表報告指,支付寶連同微信支付,2016年的交易額一共錄2.9萬億美元(約22.62萬億港元),較2012年的810億美元(約6318億港元)大增約35倍。但香港首季移動支付交易額卻不升反跌,只有13.56億宗,按季下跌3.7%,交易額294.33億元,按季亦跌1%。

手機支付有廣度,無深度

其實,「無現金」概念早在上世紀中已出現,上次的「無現金革命」,主角是信用卡;今次主角轉了,變成手機。

世界各國都積極投身「革命」。新興國家如中國、印度、肯尼亞,由於國民首次接觸電子支付已是手機支付,沒既得利益者的阻撓,發展暢順飛快。

發達國家也不甘讓新興國家專美,如瑞典近年已力推手機支付,鼓勵國民轉用由國內六間銀行研發的SWISH。今年8月,新加坡總理李顯龍公開呼籲不該滿足於信用卡,要效法中國,趕緊讓手機支付在全國普及。

諸國皆明白,信用卡與手機不同,不能以「電子支付」一概而論, 因為手機做到信用卡做不了的東西。一機在手,能付款,能轉賬滙款,能交電費水費,能預約看病,能投資,不受時間地域限制。

這些一概是手機支付的威力, 可是在有五百多萬人使用智能電話、滲透率全球第一的香港,卻毫無用武之地。雖然金管局接受本刊查詢時強調,他們去年起已向儲值支付工具(SVF)營運商和銀行發出16個牌照,形容本地手機發展「百花齊放」,但每個支付系統除了付款、轉賬,其他功能寥寥無幾,縱有廣度,而無深度。

審批制度架床疊屋

以中國為例,其中一個手機支付能風靡全國的原因,正是功能多樣。龍頭支付寶除了給錢、收錢,餘下的能放在「餘額寶」,既可變回錢,又可投資高息產品;Wechat Pay能隨時買保險,凡此種種,足以吸引大量國民轉投手機「懷抱」。

那麼香港照跟,叫手機支付跟金融機構申請加上投資、保險買賣的功能不就行嗎?問題是,金融機構審批架床疊屋,要加談何容易。

在香港,手機支付系統推出市面前,要先經過金管局的沙盒試驗,其後才獲審批推出市面。不過,假如此系統要再加投資、保險功能,就要再到證監會、保監局各自的沙盒試驗,取得兩個機構的首肯。換言之,要經過三個沙盒,拿三個審批,過程繁複。

能「過五關斬六將」尚算幸運, 更甚的是,不少手機支付商連這機會都沒有。三大部門各有規定,金管局和保監局則說明,倘若手機支付系統並非屬於銀行,或跟銀行合作,就連沙盒也進不了。

香港制度封閉,令手機支付商難大展拳腳。反觀競爭對手新加坡和倫敦,沙盒歡迎與銀行無聯繫的初創企業參與,審批過程簡單,全程由一個中央金融機構統籌〔見表〕。

八達通霸權窒礙發展

新的一籌莫展,舊的又不思進取。香港對手機支付發展停滯不前,與八達通霸權不無關係。

八達通1997年橫空出世,當時被視為世上最領先的電子貨幣,迅速進佔社會每個角落,惟20年來都「一本通書讀到老」,今天已變成一個脫節霸權。

儘管八達通去年順應潮流,推出O!ePay的手機支付系統,但惹來惡評,被批評捉摸不到科技發展的脈搏,與手機支付主打的方便背道而馳,乃長年欠缺競爭的惡果。連商務及經濟發展局局長邱騰華早前接受訪問時都承認,香港手機支付之落後,與八達通太成功,「我們未有選擇更新的科技」有關。

當世界各地的手機支付騰飛之際,如果香港仍在原地打轉,恐怕最後會淪為現金孤島,成為這次「無現金革命」的輸家。

「所以,現在最急切的莫如檢討法例,引入競爭。」接受本刊訪問時,研究手機支付多時的團結香港基金高級研究員水志偉如是說。

他建議從一個綜合式沙盒入手。沙盒裏應更開放,讓初創企業更容易參與,「金管局、證監會、保監局三個機構共同監察,促進溝通之餘,也能想想法例上有沒有過時的條例需要修改,減少手機支付商在港面對的困難。」

要知道,香港需全力發展手機支付,不光是給大眾多一個付款選項那麼簡單,長遠而言,它將改變整個社會生態。其中一項有力理據,莫過於手機支付有助打擊香港的逃稅、黑錢活動。

打擊洗黑錢

不少人利用離岸公司逃稅、 洗黑錢已是個公認事實,而去年的《巴拿馬文件》曝光後,更發現這在香港是個大問題。文件顯示, 香港是全球最多離岸公司中間運作的地方,比以秘密財務見稱的瑞士還要多,廉政專員白韞六當時承認,文件敲響了反貪警號。

不法分子大多以現金作他們犯罪的媒介,皆因現金匿名、追蹤不了。現金,特別是大面額紙鈔,遂成為犯罪溫床。

如何打擊罪行?去年,哈佛大學經濟學教授Kenneth Rogoff在著作《現金的詛咒》(The Curse of Cash)說:就是「消滅」現金。當然不是完全淘汰現金,而是淘汰大面額現金,以電子貨幣取而代之。當大面額紙鈔消失了,媒介消失了,逃稅、黑錢自然無處容身。

在智能手機滲透率高達84.7%的香港,絕對有本錢淘汰(或大量減少)大面額紙鈔,遏止金融犯罪。

FinTech發展基石

維護法紀外,手機支付更是香港能否繼續保持國際金融中心的關鍵所在。

如今政府商界豪言壯語,說香港要發展FinTech,推動大數據,手機支付在當中的角色不可或缺。水志偉拿了最近挾着馬雲、馬化騰名氣來港上市的「眾安保險」作例子:「他們的賣點是從你買保險,到保費轉到你戶口,過程中基本上不需有人出現,他們靠的是什麼?正是移動支付。」

以往你去旅行前買了保險,假若航班延誤了,你要自己申請拿錢。但假若手機支付發展蓬勃起來,「你可隨時透過Wechat一個小程序去買,然後程序會自動搜尋飛機何時到達,延誤了它會自動發現,再主動將保費傳回你手機戶口,快捷省時。」

另外,手機支付也能更有效收集數據,對零售店,又或大企業提升表現,推高營業額大有裨益,內地最近鬧得火熱、提倡線上線下融合的的「新零售」,正正受惠於此。

水志偉強調,FinTech是世界大勢,也必定成為企業未來要到哪裏設中心的重要指標。「當世界各地為此發力追趕,但香港連最基本的手機支付都發展得那麼緩慢,對香港多年扮演金融先導者的形象,怎樣也有影響。」

手機支付時代就在我們眼前。究竟是上前迎接,發展FinTech, 做國際金融中心該做的事;還是視而不見,被競爭對手迎頭趕上,淪為二線金融城市呢?

——節錄自十二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