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康:大學非片場 勿設政治防火牆
2018年1月26日

讓學術的歸學術,政治的歸政治,學界中人普遍寄望大專院校遠離政治是非。不過,64歲的浸大新任校長錢大康卻泰然處之,笑稱大學是社會縮影而非電影片場,「社會有政治,校園自然也有,不應刻意把它擋在門外」。在美國和香港高校三十餘年,親歷各種示威抗議,他欣賞現時大學生為不公義發聲的良知和勇氣,但強調要基於事實和尊重。

撰文:黃中柱 本刊記者、鄧傳鏘 本刊總編輯

去年5 月,浸會學生們對錢大康這位過檔的前港大首席副校長仍知之甚少,甚至因為不滿校長遴選制度,在諮詢會期間手持揚聲器和標語衝上講台,企圖將他包圍。「學生不罵你,已經是很好的feedback」,問及上任後「民望」如何,錢大康笑容燦爛。

「學生challenge 的是整個制度而非我本人。後來增加的3場諮詢會,讓我有更多時間解釋我的治校理念和與師生溝通。」不打不相識,今日學生已慢慢接納,甚至喜歡這位坦率的新校長。

校園拒絕政治 想法太天真

七十年代負笈美國密蘇里大學,八十年代初開始在威斯康辛大學任教,1992 年回港參與創立和管理科大,2010 年又轉戰港大出任首席副校長,錢大康坦言,多年的校園生活總是避不開政治。

「我在美國讀大學時正值反戰運動高潮,有學生在學校的物理系放炸彈,結果整個頂樓被炸開,一人死亡。當時國民警衛隊更進入校園,開槍打死好幾個學生。」見慣大場面的他笑說,與美國學生相比,香港學生算不上最激進。

回流香港,錢大康亦多次身陷政治漩渦,包括港大「8.18」李克強事件(2011)和「7.28」副校長風波(2015),而最受關注的是港大「9.12」龍華街宿舍事件。

港大《學苑》這樣記載,2012年9月初,港大龍華街宿舍因空氣中甲醛含量超標,校方決定推遲入伙時間。但被指「赤化」的學生會卻趁機大搞政治鬥爭,更發起公投表示不信任時任首席副校長的錢大康,要求他為事件負責。不過,學生會行徑不得民心,公投最後無效。

本港大專院校日趨政治化,錢大康倒不是特別擔心,「『校園不該有政治』的說法其實很naïve,大學是社會的縮影,社會上有政治,校園內自然也會有,大學不應該刻意避免和阻止它進入。」

他又指,「從教育的角度來說,大學4 年,是幫助學生從中學過渡到社會的成長階段,如果只是給他們製造一個虛擬片場,用firewall 圍住他們,只埋頭苦讀而不接觸外面世界,等到畢業才開門,那學生對社會就沒有真正的適應能力。外面世界如何,校園也應該如何,社會變複雜,學生的思想也應該複雜起來。如果學生完全不關心社會民生,大學要負責任。」

懷疑精神可貴 宜理性表達

17 歲遠赴美國求學,直到40歲才回流香港,錢大康的青壯年成長階段都在美國度過,他承認西方教育對自己為人處事的影響更大。有批評指學校不斷縱容學生投訴和質疑,錢大康卻持開明的態度,讚賞學生挑戰權威的精神。

錢大康指出:「東西方的價值體系很不一樣:亞洲社會普遍奉行儒家思想,講究尊師重道和面子問題,學生們都很乖很順從,公開challenge 的情況很少,因為被challenge 的人會覺得很沒面子,而質疑者也會被視為沒禮貌,結果兩家皆輸;西方社會則強調challenge what is right and what is wrong, what is a fact and what is not a fact,不管你是校長還是總統。被challenge 的人會覺得有多元聲音能夠讓觀點愈辯愈明,質疑者會被認為有智慧,能夠從其他角度思考。我在美國生活二十多年,早已習慣被人challenge了。」

不過他馬上補充,質疑權威、為不公義發聲可以,但表達方式也重要。錢大康觀察到,在佔中運動前後,香港學生表達訴求的行為起了變化—— 佔中前,學生抗議都是通過遞信、遊行、舉牌示威;可佔中後,武力衝擊的行動明顯增多,學生變得比以前激進和急躁。

大學校園本是公共空間,鼓勵自由討論。錢大康認為,任何討論都需要遵守兩大守則。理科出身的他經常要通過實驗得出結論,因此十分注重一切從事實出發。「近百年來,大學教育的思維模式逐漸從宗教式邏輯(有時候稱blind trust),演變為今天用科學方法論證,這期間所獲得的知識都是scientifically based。所以,我希望大家的討論要based on facts and evidence,不能為了反對而反對,空口說大話。」

「另一原則是尊重他人,」錢大康指出,這是當代學生所欠缺的。「不能因為別人不認同你的觀點,你就叫別人閉嘴。你可以不贊成他人的論述,但不能用言語或暴力進行人身攻擊。我跟學生說,如果你們破壞校園設施,或校方接到誹謗投訴,我就要展開調查,如情況屬實我就要作出懲罰。」

籌款為學生 無懼排名壓力

今時今日校長一職是燙手山芋,除了要應付各種政治壓力,還要四出籌款。近日更有傳聞指特首梁振英呼籲商界不要捐錢給本地大學,學界紛紛表示擔憂。壓力是否很大?錢大康笑着搖頭,「首先我不肯定傳聞是否屬實,但我覺得一
個人的聲音未必有太大效力。籌款雖是校長的工作之一,但不是最重要的工作,而且主要事務都由籌款委員會負責」。

在錢大康看來,籌款的唯一動力就是學生,「有了資金,學校才能請更多知名教授前來給學生授課,也能提供獎學金資助學生出國交流訪問」。他認為,商界若因政治理念問題而撤資或不願捐款,並非明智做法,「有學生說不喜歡內
地,我說不要緊,可以上去看看,之後再作出客觀判斷。捐款正是用在這些方面」。

至於另一困擾大專院校的問題—— 世界排名,錢校長的態度是「認真參與,淡然看待」。他分析,媒體喜歡追逐數字的起跌,製作大學排名圖表只為吸引眼球,因此很多大學都是「被參加」排名,「有時看一些排名只是得啖笑,某個排名榜,港大全球排18,比史丹福大學還要高,如果校長看了覺得高興,那他應該被炒」。

他又指,許多排名榜都是根據各大學的公開資料製作,「大學排名,任何學校都不能說置身事外,可既然製榜者要找網上公開資料,我們寧願提供真實可靠的資料。Ranking 高高低低,如果發現自己排名比其他地區的大學低,我們應該反思別人為何做得比我們好,而非關注自身排名的高低。如果因為排名而忐忑不安,那我就不適合當校長了」。

找準定位 小大學也有優勢

上任5 個月,錢大康已逐漸適應校長工作,惟對校園還不太熟悉,「即使到現在,我要去某座building還是要問同事怎麼去,我記性很差」。

浸大今年迎來60 周年校慶,校方策劃了持續一整年的慶祝活動,包括全民健樂日、「我們都是浸大的」校友Show、校友回歸日等。錢大康這位新校長肩負重任,他希望藉此機會,重新聯繫9萬多名校友,凝聚力量回饋校園和社會。

「浸大原本是弱小的學院,那時候讀書環境差,沒有學位,政府不承認,沒有資助,幾十年來一直艱苦經營。不過校友向心力反而很強,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浸大雖然不如港大、中大、科大強勢,但學生的凝聚力強。」他說。

承前啟後,未來5年任期,新校長有何發展規劃?錢教授表示,自1992 年回港工作,他感受到香港的高等教育在20 年間變化很大,「20 年前沒有人做研究,現在大家都很拚命做研究;以前校園裏清一色是香港仔,現在全港有20% 的本科生是非本地生。大環境變了,大學也得跟着變,比如教學語言,如果只堅持用廣東話教學,那可能就收不到大陸學生(除了會粵語的),學校就不是國際化了。每一任校長都不能一成不變,由A變B,最緊要知道B是什麼,才能向前邁進」。

錢大康所說的B,指的是大學的定位。早在八十年代,政府就對本港高等教育做出整體規劃,要求8 間院校由政府資助,此外的是私立院校,由此襯托公立大學。「現在私立大學還在初步發展階段,8 家公立大學,其中兩家是comprehensive , 3 家是technology , 兩家是liberalarts,還有一家是培養老師,這個布局還是挺好的,因為一個城市不可能所有大學都是一種類型,要顧及社會需求和學生興趣,這樣社會才夠多元化。」錢大康分析道。

他續說,浸大的優勢就是liberal arts(博雅教育),強調文理兼備。「我們培養的不一定是某領域的專業人士,而是一些moregeneral 的領袖,在理性思維和文化修養方面都有出色表現。此外,我們也會大力發展有niche market 的專業,如中藥系和電影系。」

相較於港大和科大,外界認為浸大獲得的政府資源似乎不足,錢大康澄清這其實是錯覺,「政府給八大的資助是根據學生人頭計算,浸大每年學生約為1200人,科大2000 人左右,自然比我們拿到更多資助。但我們的收生質素還是不錯,目前排在第四、第五。」儘管政府資助和社會捐款不多,但他認為小資源有小資源的做法,很多知名大學不一定有很多錢。「日本經濟在七十年代起飛,當時日本政府說,I'm willing topay everything for one or two Oxford/Harvard campus。但大學是買不到的,是需要慢慢培養的。規模小的大學也可以出名。」

做教育 變化大才好玩

人人都說,在香港,大學校長不易做,錢大康卻很享受。回港之前,錢大康曾在美國太空總署和威斯康辛大學從事科研和教學工作,他也沒想到會從一名科研人員變成大學校長,「我從美國回來,沒有打算走管理這條路,只想專心教書,但後來其他人讓我做這做那,就『誤入歧途』了」。

科研和管理,更喜歡哪項工作?錢大康沒有立即給出答案。「做研究是很個人的事,可以自己設定和解決問題,遇到好的學生也會有火花碰撞,滿足感是很個人的;而做校長,所產生的impact 會大一些,會影響到下一代。」

「我並沒有後悔回來。香港社會變化大,高等教育也在變,變化大才好玩,每天看到事情在變,就會excitement,覺得做事有個使命感。科研和管理我都享受,如果不喜歡也不會做那麼久。我經常跟學生說,If you don't find it fun, don't do it. You must love what you do. I love what I do.你們成日覺得我辛苦,但我不覺得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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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成績「滿江紅」 失敗中成長

別看錢大康如今溫文爾雅,出任大學校長,小時候的他可是「百厭星」一個,只愛玩樂不喜念書。到美國升學後,才找到了自己的新天地。

小時候就讀於校風嚴格的名校聖保羅,但錢大康自稱記性差,需要記憶的科目都讓他十分頭疼。「中文科那時候要背誦《論語》、《出師表》、《小園賦》等,我背來背去都記不熟。」課堂上默書,老師先讀一句,然後讓學生默寫,全對100 分,60 分合格,錯一字扣5分,他沒開始多久就漏掉兩句話共十多個字。讀生物,他可以把整隻耳朵結構畫出來,但某塊骨頭或部位的英文,卻總是串錯。「香港比較強調死記硬背,那時候我只有數學能及格。」

從小一到中六,錢大康在班裏都是包尾,全班40 人,他每次考試都是排在36、37 的位置。「每次派成績表,我都覺得很煎熬,因為老師都是順着名次派發,要等三十多個人才到自己。」但錢大康卻從沒感到挫敗,「小時候不喜歡讀書,每次都考得這麼差,漸漸就習慣了這個失敗」。他自嘲可能自己心理質素好,小時候沒有「羞恥之心」,更因禍得福,因為兒時已經常嚐到失敗,所以在以後的人生中,對成敗得失都能淡然處之。

從自身經歷領悟因材施教

錢大康形容兒時的自己無心向學,閒時就是踢球、睇戲、看武俠小說。上堂覺得沉悶,他買來樽裝汽水,把吸管一根接一根,從桌底一直伸到桌面,趁老師不為意時就偷偷吸幾口,很是過癮。不過紙包不住火,因為經常開小差、講話和偷吃零食,錢大康經常被叫到課室門外罰站。

把自己兒時的調皮與現在的大學生相比,錢大康覺得他們所謂的頑皮不是大問題。「我比較自由隨性,對課堂紀律沒有太多要求,學生要吃東西、遲到都可以,只要不打擾到他人就好。其實學生都是成年人,做事自有分寸。」

「每個人的成長過程和生理心理都不同,教育應該是多元化的,不是倒模工程。有些學生的attention span可以很長,坐兩小時在那裏讀書,有些學生則只能維持3 分鐘,有些孩子記性好,有些則是logical thinking很強,教育應該要挖掘每個學生不同的天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