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職養藝四十載 書法篆刻修行
2018年2月2日

作家張愛玲說:「成名要趁早,來得太晚的話,快樂也不那麼痛快。」對禤紹燦來說,成名與否根本不重要,遑論早晚。「我的人生理念是,一是不做,要做的話,就要做到最好,不關乎名、利。」他半輩子沉迷書法、篆刻、拳術,只是為了超越自己, 「我一直在尋找中國書法的奧秘,需要一關一關地打『通』,才能達至行雲流水的境界。」

退休後,禤紹燦精進書法、篆刻之道,藝術修養進入一個新的境界,不刻意求工,卻如行云流水,有餘未盡。   (黃勁璋攝)
退休後,禤紹燦精進書法、篆刻之道,藝術修養進入一個新的境界,不刻意求工,卻如行云流水,有餘未盡。 (黃勁璋攝)

撰文:袁樂雯 本刊特約記者、鄧傳鏘 本刊總編輯

禤為中國稀少的姓氏,部分禤姓族人居於廣東三水,禤紹燦一家從三水南遷來港。家族賣麵包,供應中環附近的茶餐廳及辦館,惟禤紹燦自小對做麵包不感興趣,不欲承繼祖業。

禤紹燦的書室位於中環士丹頓街一幢唐樓,掛滿草書、隸書、大篆、小篆等作品。在這個藝術創作小天地中,他娓娓道出自己與篆刻藝術的緣分。

七十年代,中學畢業後,禤加入上海商業銀行,在出入口部負責抄單寄郵件。那個年代,沒有電腦,整間銀行只有一部打字機,人人都要排隊打字。「公司很多同事讚我手字寫得好,所以一些急於交上去的報告都叫我親手寫。」

加入銀行  遇啟蒙老師

禤紹燦謙稱讀書不多,沒有家學淵源,但尚喜從小能寫得一手好字,經常得到師長的讚賞,一直銘記於心,因此對文字一直存有濃厚興趣。工作期間,他認識了擔任上海商業銀行顧問的篆刻家陳風子(當時較傳統的企業都會聘請一位國文、書法根柢好的人做顧問),陳風子是帶禤走上藝術之路的啟蒙老師,自此與書法、篆刻結下不解緣。

在上海商業銀行工作期間認識啟蒙老師陳風子。    (受訪者提供)
在上海商業銀行工作期間認識啟蒙老師陳風子。  (受訪者提供)

傳統上,篆刻必先篆後刻,是一門與書法密切結合的中國獨有藝術。篆刻家的作品與刻字鋪師傅刻出的領工資用的印章的根本區別,在於前者是「寫」的,講究章法篆法,後者是靠「描的」。

「當時有幾個同事跟陳風子學習篆刻,於是我也拜他為師,當時他已經六十多歲了。」陳風子曾在杭州學習刻印,擅長篆刻及篆書,1975年移居加拿大,部分作品被加拿大國立文明博物館收藏。

他憶述,陳風子曾介紹他在店舖「掛牌」替人篆刻印章,一個月有數單生意,記得當時每粒字收費10至20元(相等於今天的200至400元,即刻一個全名印章可近千元)。後來有口碑,生意愈來愈多,連假期也晝夜不息地雕刻。直至有一晚,發現自己視力變差,才恍如當頭棒喝,醒覺藝術本不該與金錢掛鈎,初衷並非為了賺錢,最後竟為了錢而犧牲健康。遂毅然減少替人刻印章,只專注追求篆刻和書法的「藝」。

禤紹燦即席向記者示範傳統篆刻之道。他磨好墨,輕輕地拿起毛筆,在紙上寫下草稿,再拿起印章,一刻一劃雕出文字。「新一代學篆刻,是先用炭粉將字印在圖章上,再順着碳粉字來刻,由於沒有毛筆相助,已失去了書法的意義。」禤紹燦嘆息坊間的篆刻老師為了貪方便,教錯了方法。

在禤紹燦的書室中,除了掛上書法作品,還有一位老人的雕像。訪問中,禤紹燦不停提起這位改變他藝術觀、人生觀的恩人,他就是馮康侯,繼陳風子後遇到的良師。

學做人比學藝更難

馮康侯為書法及篆刻家,凡甲骨銅銘、秦篆漢隸、魏晉碑版,無不精研,曾為梅蘭芳弄舞台布景,又曾任印鑄局負責全國的官印製作。馮五十年代遷居香港,禤紹燦看過他的作品,深被感染,那個年代學藝靠口耳相傳,拜師靠機緣。「馮康侯的造詣首屈一指,要學一定是跟他學。」可惜馮康侯晚年宣布不收徒弟,學生只能跟他的兒子習書法。

與馮康侯情同父子,向其學藝及學做人,攝於漢城(現稱首爾)。   (受訪者提供)
與馮康侯情同父子,向其學藝及學做人,攝於漢城(現稱首爾)。 (受訪者提供)

後來馮康侯的小兒子不幸去世,才決定再收兩名徒弟,一是禤紹燦,一是蔡瀾(香港著名美食家、專欄作家)。馮康侯當年自我解嘲,「失了一個,得了兩個」。在蔡瀾筆下,屢屢提及與禤紹燦同窗上課的情景,形容他孜孜不倦勤奮習字。蔡這樣形容師兄:「師兄每天在上海商業銀行上班,回家後做功課,十年如一日。」「我懶惰,學不到半桶水,但紹燦兄勤力,記性又好,老師說過的他全部記住,成為一本活字典。」

禤、蔡兩人每節課除了向馮康侯學書法,更重要的是學做人。馮康侯曾說做人比習字更難:「你們與其向我學書法,不如向我學做人。」在老師教導下,兩人豁然開朗,看淡名利得失,追求藝術境界。藉日復日的鍛練,禤也逐漸掌握到老師「撑艇蕩漾」的絶技,即在寫字時,身體隨着筆鋒擺動。

書法的奧秘在毛筆

2008年禤紹燦正式退休,四十多年來,轉過部門但沒有轉過公司。離職時,是銀行內部刊物《海光月刊》的編輯,主要報道公司業務、人事動態及文化藝術的文章。說起《海光》,禤紹燦眉飛色舞,緬懷撰寫、較對、印刷「一腳踢」的舊時光。「銀行高層很畀面,直到我退休,這份刊物才停刊!」

退休後,禤紹燦在香港中文大學兼任講師,閒時教學生書法,有更多的時間精進書法、篆刻,他自豪地說,「近年我終於明白到書法的奧妙。」

原來書法的奧妙在於毛筆。禤紹燦拿起毛筆,沾一沾墨硯,在紙上揮了一字又一字,未有再沾墨,卻又不缺墨水。一般人大概寫兩、三個字,便要沾墨。「筆就如劍,要控制筆尖,才能生生不息,變幻無窮。」書法道理萬千,禤紹燦以半生時間領悟,寫出一字一世界。

禤紹燦行書「意拳」詩 (受訪者提供)
禤紹燦行書「意拳」詩 (受訪者提供)

李鵬題字很可笑

禤紹燦學習藝術純為好玩,不求名不求利。

然而,傳統中國政治人物都愛舞文弄墨,甚至為了顯示權威而不斷題字,最臭名遠播的有清朝的乾隆皇帝,他有在古代書、畫珍品上題字、蓋章的癖好。禤紹燦笑道:「自古領導人都好名,但要有自知之明,否則字跡留下來,會遺臭萬年。」

以1949年後中共領導人而論,他認為字真正寫得好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毛澤東,一個是擔任過上海市長的陳毅元帥。「朱鎔基、周恩來都是踏實的人,他們的字也不錯,但是缺少毛澤東的風華。至於喜歡題字的江澤民,條線豎不起來,像無骨支撑的豬肉。」在禤紹燦眼中,字寫得最差,卻最沒有自知之明,喜歡四周塗鴉的要算是李鵬。「他當年題了巨人大廈四個字,巨人兩個字完全不像巨人,很可笑!」

對於禤紹燦來說,藝術歸藝術,政治不應該滲入藝術。「舉例說你開一個展覽,別人送賀辭,如果字寫得好就是相得益彰,否則是自暴其短。」以藝術來沽名釣譽固屬不妥,更差的是強迫藝術為政治服務。曾經有個內地學生勸說禤紹燦在香港辦一個大型的藝術協會來搞統戰,「我很反對書法為政治服務,因此避之則吉!」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2月11日至15日在香港大會堂首次舉行書法篆刻展覽,原來亦非刻意為之,全因一位事業有成的學生,希望老師藝術精華能公諸同好,於是自行掏錢來籌辦,才促成這次個人展覽。

訪問完成後,在致記者的一封便箋中,禤紹燦這樣表明心跡,可作為其平凡而豐富一生的註腳:「在弟平庸的一生,只不過以職養藝,尋覓自己的喜愛,有幸的是得遇名師不少,極盡拳、書、畫、印之樂,今將設展於大會堂,亦是求證高明賜正之,以祈心境之富足而矣!」

——節錄自二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