猶太屠殺幸存者:我們仍在製造災難
2018年2月28日

「今天,我來跟大家分享『各家自掃門前雪』會有什麼後果。」

Werner Reich於過去1年出席了96場演講,主題25年不變,呼籲世人「不要做旁觀者(Don't be a bystander)」。今年,這位九十歲老人應香港猶太大屠殺及寬容中心邀請,遠道從美國而來,首次踏足香港出席1月27日「國際大屠殺紀念日」(Holocasust Remembrance Day)悼念會。

歷史見證者最不想見到歷史再次重現眼前,所以25年來Werner Reich沒有停止傳遞關鍵訊息:「不要袖手旁觀」。 (黃勁璋攝)
歷史見證者最不想見到歷史再次重現眼前,所以25年來Werner Reich沒有停止傳遞關鍵訊息:「不要袖手旁觀」。 (黃勁璋攝)

撰文:李潤茵 本刊記者

特朗普似納粹

今時今日傳遞這一訊息更形迫切。「歷史絕對會重複,也絕對會改變(History definitely repeats and it definitely changes)。」他憂心忡忡地對記者說:「世事紛擾! 只要打開手機掃兩掃,已經充斥着負面新聞。從印尼到非洲、從尼日利亞到北韓……當災難變成常態,而我不知道可以再如何說服你一一關注。」

人類就是永遠無法從歷史當中獲得教訓嗎?近數年極右思潮席捲歐洲,打着「愛國」旗號主張民族主義,齊齊關門拒絕難民,甚至連反猶太主義都公然回潮。數年前,巴黎爆發示威,遊行人士就高呼「把猶太人送進毒氣室」,並搗毀猶太人藥房,比利時及德國都有同類攻擊,例子不勝枚舉。

手臂那組囚犯編碼「A-1828」是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被烙印的。 (網上圖片)
手臂那組囚犯編碼「A-1828」是在奧斯威辛集中營被烙印的。 (網上圖片)

新納粹主義亦步亦趨!2016年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將浪潮推至高峰,其「反移民」政策推陳出新,旅遊禁令無日無之。特朗普罵移民為「垃圾國民」,曾揚言要驅逐百萬移民,這位已經定居美國逾半世紀的奧斯威辛(Auschwitz)幸存者,2年前接受美媒訪問時直言不諱:「實在似曾相識!」因為Werner Reich都曾經被希特拉驅逐,當年他5歲。

27歲學英文

助聽器是歲月的痕跡,沉重的腳步滿載戰爭的傷痕。九根腳趾走天下,1945年那場納粹「死亡行軍」(Death March),他走足三日三夜,結果是必須切除凍傷腳趾保命;手臂那組囚犯編碼「A-1828」,則是抵達奧斯威辛集中營後的永遠烙印。

常言道「以史為鑑」,這位老人家就是「活歷史」。今天Werner會以流利英語進行交流,但原來那是他接近30歲才開始學習的語言,「從前我說德文、克羅地亞文及法文,現在嘗試只說英文」。

戰時,媽媽將Werner與姐姐分別安排至不同寄養家庭。 (受訪者提供)
戰時,媽媽將Werner與姐姐分別安排至不同寄養家庭。 (受訪者提供)

1933年,他5歲,有父母、有玩具,肥肥白白,住在德國柏林;1945年,他17歲,再沒父母、也沒有家,死裏逃生剩下29公斤,住在南斯拉夫;2018年,他90歲,有2位孩子、4位孫子,身為退休工程師,住在美國,「我27歲才上學,足足花了10年半工讀,忙到沒法患上『創傷後遺症』,因為我還要生存」。在他內心深處永遠認為,「自己畢生都恍如難民」。

Werner Reich是德國猶太人,二戰爆發時還是孩童,但他清楚記得父母是以「德國為傲」(proud German),「他們次序很鮮明,首先是德國人,然後是猶太人」。一戰時,媽媽是德軍護士,獲頒「鐵十字勳章」(Iron Cross);爸爸則是奧匈帝國軍官,「他們忠於德國,皆因德國保護猶太人近500年」。

一戰英雄淪囚犯

逆轉發生在1933年,希特拉排拒「非我族類」。猶太人被迫繫上臂章、被剝奪國民身份、被禁出任專業職位。原本家境富裕,有工人、住大屋,但由天堂跌落地獄,原來只消幾個月光景。

「爸爸畢業於柏林大學,擁有兩個工程學位,原本在西門子(Siemens)工作,後來被告知不再需要他了!東家不打、可到西家打工?答案是德國再沒公司請猶太人。」窮則變,變賣家當尋出路;未出城,卻先被德軍充公財產。
盤川家當失去半數,但留得青山在……豈料南斯拉夫真是只有青山綠水,「只有農業、沒有工業,更不用工程師」。南斯拉夫是個美麗國家,但Werner家人卻囿於學習新語言,「克羅地亞話文法很艱澀,姐姐跟我很快學懂,但父母終究無法克服」。

1940年很動盪,家人苦苦求存,父親與世長辭,德軍勢如破竹,1941年攻陷南斯拉夫。「媽媽見德軍壓境,安排姊姊和我到兩戶人家,她不擔心自己啊!因為她有『鐵十字勳章』。」

童年在南斯拉夫度過,有別於父母,不覺得自己是德國人,拍照時十一歲。 (受訪者提供)
童年在南斯拉夫度過,有別於父母,不覺得自己是德國人,拍照時十一歲。 (受訪者提供)

已故諾貝爾和平獎得主Elie Wiesel曾於著作《夜》(Night)記錄納粹入侵匈牙利,當地猶太人抱團取暖,以為德國很快敗陣,無視事前警告,結果趕上開往奧斯威辛的尾班車。「猶太人」本身就是罪名,哪管你有多少勳章?

Werner憶述不失幽默:「媽媽似乎不夠聰明啊!」原因是寄養家庭大有來頭:「媽媽將我交給反對黨夫婦,他們可是名列蓋世太保(Gestapo)頭號通緝名單!」最危險的地方並非最安全,他經歷了2年東躲西藏,最後還是難逃一劫,於1943年被蓋世太保抓走。

「他們首先拷問我情報,見沒收獲就打我一頓,然後將我發配邊鎮。」納粹可怕之處,在於不把人當人,他們將Werner關在牢籠,裏面可是有過百萬隻跳蝨,足足3天,再將他轉移到奧地利,「我與小偷及殺人犯關一起,我的罪名是身為『猶太人』」。在格拉茨監獄,也是他最後一次見到母親。1943至1945年,他被當作人肉皮球踢來踢去,從克羅地亞、斯洛文尼亞、格拉茨、維也納、特萊西恩,到奧斯威辛,最後毛特豪森。大難不死,純屬僥幸?先鬥智,他在營內學會魔術,靠玩啤牌取悅德軍,換來苟延殘喘;再鬥力,他要在納粹集中營醫生Josef Mengele面前顯示體格,從6000人當中,成為被挑出的89人,才能被排除在毒氣室門外。

「德軍不斷轉移我們,理由是要勞動力作戰備,但我們這批實際勞動力從不兌現,最後也變成老弱病殘!」他再三強調:「不要!不要!不要!跟納粹德國講邏輯!」

政客很自私

美國黑人平權領袖馬丁路德.金名言:最終,我們記得的不是敵人駡語,而是朋友沉默(In the end, we will remember not the words of our enemies but the silence of our friends.)。這位九十老人巨細無遺,憶述逾七十年前的集中營血淚時痛心疾首,談及當年「旁觀者」更是義憤填膺。

平日Werner會隨身攜帶啤牌,今次他從銀包掏出幾張卡片代替,嘗試向記者解釋當年局勢:「假設這是德國,然後奧地利……如此類推!25%德國猶太人被殺,接着奧地利約35%,然後波蘭近90%,南斯拉夫及希臘更是98%。」他倒抽一口氣:「德軍攻陷愈多地方,死亡人數愈多,逃生機會愈渺茫。」他無奈解釋何謂無處可逃——因為人人都關掉國門!

「1938年全球三分之二國家商議難民問題,只有小國多明尼加肯幫手,澳洲、紐西蘭、美國都拒絕援助,加拿大更說『讓德國人自行解決猶太人問題』,這等於叫兇手照顧受害者!」他說:「我某程度明白他們為何自私,連美國總統羅斯福都不想跟猶太人扯上關係,那是死亡之吻(death of kiss),救你百萬人,我分分鐘失去份工。」他自嘲:「我們不過是垃圾!」

納粹德國解決猶太人問題的最終方案(Final Solution of the Jewish Question)就是奧斯威辛。二戰前,歐洲及蘇俄地區約有800萬猶太人;二戰死了600百萬人,四分之三猶太人慘遭滅頂。

Werner Reich退休後仍然四出奔走,以親身經歷教歷史。 (黃勁璋攝)
Werner Reich退休後仍然四出奔走,以親身經歷教歷史。 (黃勁璋攝)

奧斯威辛集中營所在國波蘭剛通過新法例,禁止以「波蘭死亡集中營」稱所有國內集中營,包括奧斯威辛集中營,違者可處分最高3年有期徒刑,惹來以色列不滿。波蘭右翼總理Mateusz Morawiecki回應以色列記者質問時,則反指「猶太人亦有份加害猶太人」。

波蘭立法禁止稱奧斯威辛為「波蘭死亡集中營」。 (網上圖片)
波蘭立法禁止稱奧斯威辛為「波蘭死亡集中營」。 (網上圖片)

戰後距今不過區區70餘年。然而,在現實政治算計下,「毋忘歷史」已經變得舉步維艱。

——節錄自三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