財技玩盡頻撲水 海航遭大鱷瓜分
2018年3月29日

海航是一個謎,圍繞着它的傳言不絕於耳。它近年靠不斷「買、買、買」壯大,以至現時靠不斷「賣、賣、賣」救亡,每一次都引來市場注目。本刊記者帶着滿肚子疑問,遠赴海南這個冒險樂園,希望能揭開其神秘面紗。發現海航的興衰是具中國特色國家資本主義的一個側寫。

撰文:許創彥(海南島)、李潤茵(香港)連線報道

「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在三亞一家五星級酒店,任職國內大型地產商的李總直言,如今全中國稍有實力的同行都齊集海南,「想趁它最虛弱的時候,瓜分這塊肥肉」。

他口中的「它」,就是海航。十年前,香港人對海航聞所未聞,但其實早於2006年,它已收購香港兩家航空公司,易名為「港航」和「快運」。不過要真正進入港人視線範圍,莫過於2016年12月起,以破紀錄的272億港元,在四個月内投得四塊啟德地。跳出香港,德銀、希爾頓酒店的幕後大股東也是海航。2015年至今,它對外併購額逾400億美元。

可是不足一年,「土豪」變「債仔」,中國民航局、華南藍天先後追數。《華爾街日報》估計,其債務高達900億美元,標普甚至把其信貸評級下調至「垃圾級」,美林、花旗見狀割席,拒絕借貸。

海航從來是個謎,1993年1000萬起家,連飛機翼也買不起;2017年,宣稱總資產1.5萬億元人民幣(下同),資產滾大15萬倍。究竟這家公司如何玩弄數字,最後反被數字玩弄?

生逢其時

說出差去海南島,不如說出差到海航島,記者未到海口已感受到海航威力:坐的香港航空,設計跟海航客機一樣;降落前,一個印有海航標誌的建築物在荒野中顯得分外搶眼;到埗的地方是海航擁有的海口美蘭國際機場;住的是海航酒店。想知道這個王國怎樣拔地而起,大概要兼看改革開放史。

創辦人陳峰原為民航局公務員,1990年為配合海南經濟特區發展,被委派到當地,獲省政府打本1000萬元成立海航。但這筆款項連飛機零件都付不起,這位「下海」公務員惟有靠把口搵食,跟銀行侃侃而談海南發展、航空業在海南需求將如何龐大,憑三寸不爛之舌得到大筆貸款。

這筆錢大得讓海航可破天荒引入兩架波音客機,在15條航線上飛行。1995年公司漸具規模,但因負債率過高,銀行不願意再貸款。適逢民企改革允許股份制,陳峰索性跑到華爾街,說服索羅斯投資2500萬美元,海航遂成為內地首家引入外資的航空公司。

愈蝕愈買

千禧年起,海航開始大舉掃貨,先後盡攬長安航空、新華航空、山西航空、海口美蘭機場、三亞鳳凰機場,躋身為中國四大航空公司,與三大國企平分秋色。然而,橫掃千軍的代價是背負逾20億元巨債。禍不單行,2003年沙士爆發,政府只救國企,不救民企,海航債務問題雪上加霜。

這種債務纏身的故事貫穿整段海航史,往後15年,它與高負債、高槓桿的共舞更明顯,但集團反而幾何級數膨脹,由區域航空公司晉身國際大品牌。背後全因陳峰施展「海航煉金術」:借貸,收購,抵押,周而復始,還愈玩愈純熟。

四招圈錢

第一招就祭出「空手套白狼」。儘管2003年海航虧損連連,仍能入主西安民生為大股東。後者是當地國企百貨公司,西安市財政局轉售25.56%股本,海航原本需支付總價1.7億,可翌年西安民生中期報告,卻赫然顯示公司原來要向海航付1.9億,以換取結算、金融等服務。換言之,海航不費分文便收購了西安民生,並且迅速將對方充足的現金流納入體系,一下子解決自身財困,更進而壯大貸款能力,一箭雙鵰。

短短二十餘年,海航不斷從巨額虧損中解圍、存活下來。2008年,歷史又重演,但海航這次不玩收購,轉而開拓新戰線──「物流航運業務」,計劃五年內規模達200艘遠洋運輸船隊。通過「融資、重組、再投資」這套方程式,海航遇險就索性開新戰場,輕鬆「華麗轉身」,結果海航由核心業務,發展出航旅、現代物流、實業、資本、科技及創新金融六大板塊。

錢從何來?大部分靠財技「換」回來。陳峰很早已經「善用」上市平台,目前旗下擁有逾十間中港上市公司,近年特別積極在港「買殼」。業內人士解構,海航會先成為該上市公司的控制人,及後會透過高價收購其他資產,把資產放進該上市公司,並在增發過程中,利用集團旗下的其他上市公司互相擔保、認購,最後再抵押那隻「殼」換取新融資。

除此以外,海航也在A股上演「供股抽水」。短短9日,五間海航系公司接連增發股份,吸水537億,當年有內地傳媒為海航埋單計數,單單2015年,集團就足足集得820億。

粉紅財團

「我2015年入職,當年只做了六個月,但年終獎已等同五個月薪水。」任職海航子公司的小黃向記者說,他當時的年終獎就接近兩萬五,「在海口,一個本地大學畢業生起薪普遍三千,兩萬五足夠付一輛國產車首期了」。

他續道,各個部門每年都設業績目標,前幾年很易達標。此現象追溯到2008年金融海嘯,央行四萬億救市,聯同地方政府和銀行「放水」,海航再次受惠於國策,把握時機「走出去」,搖身成「國際大豪客」掃貨。那份艷羨的年終獎金反映出海航過去幾年的「戰績」。

然而,併購總額破頂背後,卻進一步推高負債率。《中國經濟網》形容海航為「債務鋼絲上的商業帝國」,單單2016年,旗下多間上市公司的資產負債率都在七成之上。

陳峰總會反駁「全中國沒人看懂海航」,但國家看穿了。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企業發展研究所副所長張文魁便提出「粉紅財團」一詞,指不少民企搞金融、房地產、貿易,熱中資本運作,動輒借上幾千億貸款,儘管列入中國500大,甚至世界500大,但大部分皆無力還錢。

這堆「粉紅財團」更為中國帶來三大風險:一、吸走國家大部分信貸;二、扯高槓桿率;三、外滙儲備驟降。2016年底,發改委、商務部、人民銀行及外管局首次聯合表示,密切關注非理性對外投資傾向。這一年,遂成為中國企業海外併購的分水嶺。

不倒企業

小黃完全體會到政府這句話的威力,他去年年終獎頓時縮水超過一半,剩下一萬多元。後來,市傳銀監會點名「出海四天王」(安邦、復星、萬達、海航),要求各銀行對四間企業進行摸底排查。海航榜上有名,多家同系上市公司股價應聲下跌。

負面消息纏身,據聞海航已下「封口令」,不許員工接觸媒體。記者找到小黃前,曾聯絡多名員工, 有些婉拒,有些臨時失約,大多怕跟公司口徑不一,惹禍上身。

記者到海南第一天,市場傳出海航41萬人裁員10萬的消息。作為內部員工,小黃不以為然:「海航是海南省的名片,海航出事,地方政府一定會救。」2017年底,海南省省長就高調出聲明:「海航好,海南好;海南好,海航更好。」

有當地人表示,省長刻意提及一家民企,並將其與地方掛鈎,那是「前所未見」。記者走訪海口及三亞五天,接觸的人一律堅信:海航大到不能倒。實情又是否如此?

有形之手

過去數年,海航是「出海」的排頭兵,開疆拓土特別勇猛。據統計,被監管機構點名的五間民企中,海外併購金額約600億美元,海航自己一家已達400億元。

然而,狂飆突進惹起猜疑,中央開始擔憂「出海四天王」帶着資金一去不返。在中央警告下〔表一及二〕,多間「海外併購明星」即使狼狽不堪,都只好立刻配合:萬達不惜壯士斷臂,將酒店、文化及旅遊項目,售予富力及融創,並且放棄收購英國倫敦Nine Elms地皮;復星則不斷下調槓桿比率,獲官媒肯定為「理性」出海。

唯獨海航「樂而忘返」。「這樣政府會懷疑,你是真的收購,還是希望資產轉移?」李總認為,「既然你跟政府方向不一致,那它就不借錢給你了。資金問題就此出現,很簡單」。

海航應對資金緊絀已很老練,但今次他們再也不可施展「海航式煉金」。隨着內地收緊銀根,境外機構也跟隨步伐,對中國併購邀約變得謹慎,海航「高負債增長」的模式被迫喊停。

變賣家當

近半年,海航史無前例拋售資產,繼曼哈頓甲級寫字樓、悉尼One York寫字樓等後,下一步擬將瑞士餐飲集團Gategroup分拆上市。這位原「啟德大地主」近日更轉售三幅地皮予「本地薑」恒地及會德豐,套現223億港元,目前中港發展商已經虎視眈眈最後一塊「海航地」。

以為就此能化險為夷?「你忽然拿一大筆錢離開,外國政府靠此收稅,一定不准。」李總指,遠水不能救近火,國外的錢卡死了,「國內的也必定要賣來還錢」。

3月份,海航已率先出讓「海南高和房地產」和「海南海島建設物流公司」的100%股權予融創,即時套現近20億人民幣;近日也傳出他們將出售上海及北京的9座物業,估值達140億。

現在連經營多年、總部所在地大英山也「大方」尋求合作夥伴,融創、富力、中糧、碧桂園都據聞有意分一杯羹。

「人總愛買便宜東西。現在他們開價不高,討價還價的底氣也差些。原本一個杯子值100元,但現在85元買得到,我一定買啊。」李總斷言,海航地段好,日後肯定升值,他這個潛在買家正伺機而動。

大小通吃

我們都能在報道中,看到海航如何向大鱷賣產套現;可是,只有走到海南街頭,才驚覺海航的「籌旗」是有多無孔不入,小散戶都要一網打盡。

第三次入選《哈佛商業案例》時,陳峰被多番讚揚善待員工,其中一個例子是:眼見海口樓價持續上升,他們建了「海航城」(HNA Town),以低於市價50%的成本價賣給15000個員工。此計劃在海口仍然繼續,在總部附近的新盤「海航豪庭」也撥出部分單位作員工單位。

但現在,由於資金短缺,這些員工福利出現質變。「我買了,可我不是海航員工!」一聽到記者提起「海航豪庭」,八十後的Sam便搶答。他去年底借任職海航朋友的名義,訂了「海航豪庭」的「南苑」,打算用來投資。工程預計2019年才動工,但他已經真金白銀付出了60萬訂金。

跟Sam一樣,這批準業主不乏「外人」,也有些是員工跟「外人」合資,後者供大份。Sam說,員工單位價格約16000元一平方米,比起街外人價格的21000元,便宜5000大元。「儘管吸引,但很多員工其實也沒能力買,海航自己也很清楚錢來自社會。」

不過,他認為海航現在缺錢, 管不了買家是誰,籌到錢就行。「如果他們忽然問我們這些外人拿錢,那是非法;現在他們借員工的名義,向我們(賣房)拿錢,這就能避開法律。」所以,這些所謂宿舍,背後不少實際是融資籌碼,Sam就評價:「即是變相集資,那是海航的慣用手段。」

2018年年初,Sam買單位時海航已屢傳資金問題,他喜獲「內部消息」指問題沒那麼嚴重,「但後來發現問題嚴重得多」。如今,他心頭都有絲絲擔心,怕單位不能如期到手,隨時拖一年半載。

國進民退

正值進退失據、內憂外患,風雨飄搖之際,海航於今年2月第四度入選《哈佛商業案例》。「他們很大野心!」撰寫報告、研究海航逾十年的哈佛大學費正清中國研究中心前所長柯偉林(William C. Kirby)接受本刊專訪時坦言,因此「海航資金出現問題,一年前其實已見端倪」。

靠債務增長,後來弄得債台高築的企業不只海航。柯偉林指,這種發展模式在中國俯拾皆是,源遠流長,而且橫跨各行業,「他們愛收購資產來分散風險」。

而且,在中國要成功,企業都必須依附政府,「但中國的政策又可以在彈指間改變」。所以,柯偉林認為,海航今次身陷險境,「是因為它在風向改變後反應不夠快」。

「海航危機」帶給中資企業的訊息直接了當:儘管你是民企,都必須完全遵從黨的路線。現在,每家大公司皆設黨支部,早前更傳出政府將入股大民企,「凡此種種,已看到中國共產黨捏得民企更緊」。

改革開放四十年,這位精通中國商業史的學者認為,民企與國企走到今天已難以分辨,「這對黨絕對是好事,可是對商人來說,卻很難說了」。

即使境外投資頻頻觸礁,但海航在「一帶一路」沿線的投資卻安然無恙,以77億港元收購新加坡物流解決方案提供商CWT更入選為「十大投資併購案例」。海外併購,最安全的仍是緊跟國家路線。

經海航今次一役,民企巨頭今後進軍海外的作風將不再那麼「土豪」,癲價收購短期會絕跡。

(為保障受訪者身份,李總、小黃和Sam均為化名。)

——節錄自四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