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芽:「沒有自由,不要做藝術家了!」
2018年5月4日

周春芽被譽為新表現主義中西融合的代表人物,現時活躍於成都及上海兩地。 (黃潤根攝)
周春芽被譽為新表現主義中西融合的代表人物,現時活躍於成都及上海兩地。 (黃潤根攝)

撰文:李潤茵 本刊記者

《格拉芙、貝克爾和TT》,叫價港元10856000、《躺着的人體、黑色的石頭》,叫價港元9440000,拍賣官手起槌落,成交!

油畫家周春芽今年63歲,名字經常掛在「胡潤藝術家榜」,一度是中國「最貴在世藝術家」。今年,這位「國寶級」畫家再次入圍三甲,作品總成交額逾1.8億人民幣,漲幅高達252%。

3月,他應保利香港藝術空間邀請舉辦藏展。大畫家無半點架子,用濃濃四川口音告訴記者,自己經常來港靜休,因為「認識的人不多」!不過,香港卻有不少「周粉」。展覽期內,兩件作品於春拍高價售出。

《格拉芙、貝克爾和TT》創作於2009年。九十年代中期周春芽因愛犬「黑根」離世而創作出「綠狗」系列,暗示了人的孤獨與人際關係的危險;而「黑根」原是德國牧羊犬,起初被畫成黑色,後來才是綠色。 (網上圖片)
《格拉芙、貝克爾和TT》創作於2009年。九十年代中期周春芽因愛犬「黑根」離世而創作出「綠狗」系列,暗示了人的孤獨與人際關係的危險;而「黑根」原是德國牧羊犬,起初被畫成黑色,後來才是綠色。 (網上圖片)

藝評家陳默曾經評價「我沒見過10年時間,價值翻200倍的樓和股票,但我見過10年翻了200倍的藝術品,比如周春芽的油畫」。不過這位「五十後」看淡數字遊戲,擲地有聲道「一個優秀藝術家不會被市場掀着走」,而他在半世紀前,甚至「不知道藝術可以賣錢」。

油畫當玻璃

「我七十年代開始學畫,畫足二三十年,畫完就隨便送人。」周春芽前期畫作保留不多,最經典一次是出國前,送給好友兩張畫,後來朋友倉庫窗戶爛了,買不起玻璃,索性拿油畫代替,日曬雨淋幾天,那幅畫基本沒了,「他肯定後悔,我也後悔啊!」不懂珍惜藝術,往事不堪回首。

1955年生於重慶,1977年恢復高考,周春芽考上四川美術學院,與張曉剛、羅中立做同學,為文革後首批大學畢業生。25歲那年,他憑《藏族新一代》奪全國第二屆青年美展二等獎而成名;後赴德國深造,畢業於卡塞爾綜合大學美術學院。

這位被喻為「當代中國藝術領域裏,對色彩掌握度最自由無拘」的藝術家,成名作包括《太湖石》、《綠狗》及《桃花》系列。那份對「自由」的渴求,實際是在封閉國度孕育出來的。

周春芽出生在知識分子家庭,父親為作家協會辦事,母親則在音樂學院工作,他自幼在文聯大院及音樂學院打滾;後來文革爆發,知識分子淪為社會最底層,由於家庭成分不好,莫說是紅衛兵,周春芽連紅小兵都當不了,「只能當紅戰友」。

他讀了4年小學,學校就關閉了,跑到農村勞動,「不過畫畫還好,我可以在家畫」。然而,父親卻受盡折磨,不斷被批鬥、挨打,身心重創,不久便去世,享年49歲。「他得癌症走了。雖然醫學上查不出原因,但我覺得是一種壓抑」。後來,周春芽告訴記者,他的創作要傳遞快樂,哪怕很短暫,因為「世上痛苦太多了!」

西式革命英雄

父親早逝,家庭頓失支柱,為減輕母親負擔,16歲那年,周春芽將興趣化為生計,考入成都市「五七藝校」,那是江青培養革命文藝人員的學校,每月會有11塊錢補助。

不過,「整個圖書館就只有蘇聯藝術,我完全不知道世上還有法國、印象派、畢卡索及梵高。」他憶述:「我們畫素描、石膏像都不准畫人!」

1978年春季入讀四川美術學院,但仍然叫77級。周春芽最心儀油畫班,但因色彩只考得B,結果被派到第二志願版畫班。 (網上圖片)
1978年春季入讀四川美術學院,但仍然叫77級。周春芽最心儀油畫班,但因色彩只考得B,結果被派到第二志願版畫班。 (網上圖片)

那個年代,教藝術不允許引用西方藝術,傳統中國藝術則被視作封建,但周春芽恩師萬啟仁卻用「聰明方法」傳授真功夫,「老師將石膏像塑成革命英雄人物,軍宣部看到這個覺得可以,但其實老師留學法國,實際還是用西方傳統素描方法來教授」。周春芽偷偷練功,結果77年恢復高考,與同期同學都輕易考上美院。

專畫毛主席

他明言自懂事以來,國內藝術家已經是不自由,「莫說我們還小,即使大藝術家,也難保獨立思考」。軍隊管藝術不在話下,作品沒有自己想法,要迎合政治需要。畢業後,周春芽首先被分配到成都市美術社,任務便只有一項──畫巨幅毛主席肖像,放在各單位的禮堂。

不過,他還得多謝毛主席。皆因畫毛主席的嘴唇,「唇色」規定用最貴的「佛山銀硃」紅色,其他顏料只要幾毛錢,這種卻足足兩塊多錢。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周春芽巧妙「偷薄」毛主席的唇,節省了的顏料,後來竟然足夠他在美院用四年。

窮極思變。社會愈封閉,群眾愈懂得尋找出路、愈渴求精神世界。後來,他被分配到四川名山當知青,每月一斤肉、半斤糖、半斤酒,與外界完全隔絕,但當打聽到北京舉辦羅馬尼亞油畫展後,還是帶着兩個饅頭、一壺白開水,乘硬座火車出發,整天待在中國美術館看展覽。

八十年代周春芽前往四川甘孜阿壩藏區創作,作品《剪羊毛》乃藏族繪畫代表作。 (網上圖片)
八十年代周春芽前往四川甘孜阿壩藏區創作,作品《剪羊毛》乃藏族繪畫代表作。 (網上圖片)

文革結束後,飢餓感更表露無遺。1978年,國家逐步讓人們接觸西方藝術。當時,四川美術學院圖書館收藏了一本法國印象派畫冊,鎖在玻璃桌面上陳列,每天會翻一頁,周春芽經常跑去臨摹大師作品,目標只有一個——失去的十年,「自己補回來!」

1986年,改變命運的時刻來了——他得到留學德國的機會,於是帶上100美元及一箱方便麵,用600元買了張火車票,便沿西伯利亞出發。

無產八九年

那年他30歲,一個德文字母都不懂,連英文也一竅不通,幾經波折,最後成功畢業,還遊歷了歐洲多國,包括法國、荷蘭、奧地利、南斯拉夫等。

1989年初,當他決定回國時,幾十位卡塞爾市中國留學生會同學為他擔心起來,「問我為什麼要回國?是不是有困難?」雖然中國八十年代已經開放,但還是一窮二白,很多留學生一去不返,但周春芽例外,因為「我出國的目的,就是要回國!」

他兌現了這番豪言壯語。不過回國半年,就發生了六四,接下來他幾乎全年沒有創作。「畫不出畫來,內心很難受,我也是年輕人,我同情學生。六四以後,不僅德國,美國、法國,所有國家都讓中國留學生申請永久居留」,然而他斬釘截鐵表明,無悔回國決定。

「自己沒膽量到前面對抗,但我回來了、看見了、經歷了,也是好事。」他說:「藝術家其實很渺小,沒有千軍萬馬,只有一支筆。以前中國很封閉,我在德國三年,比較理解當代藝術,我想中國還是需要人,改變這種面貌,哪怕是小事情。不同人有不同形式,但總方向還是想社會進步。」

相對的自由

周春芽經常說自己「運氣好」:「文革結束時我還年輕,但老師們卻很吃虧,已經四五十歲,思想都根深蒂固。」十年浩劫埋沒多少天才?「生不逢時啊!」所以他也經常對年輕藝術家說:「珍惜這個年代。哪怕你很聰明、有才華,沒有對的社會、好的經濟,藝術家出不來!」

周春芽不乏名人粉絲,包括香港演員劉嘉玲、台灣藝人蔡康永及美國傳媒大亨梅鐸第三任前妻鄧文迪。2009年周氏成立「五彩基金」幫助因地震而殘障的學生,並持續推動藝術慈善教育,就獲得不少名人好友支持。 (網上圖片)
周春芽不乏名人粉絲,包括香港演員劉嘉玲、台灣藝人蔡康永及美國傳媒大亨梅鐸第三任前妻鄧文迪。2009年周氏成立「五彩基金」幫助因地震而殘障的學生,並持續推動藝術慈善教育,就獲得不少名人好友支持。 (網上圖片)

「今天中國藝術家基本自由,但自由是相對的,現在環境更複雜,困難既有政治,也有經濟,甚至社會,競爭很大。」昔日社會封閉難擋人們追求自由,今天國家發展一日千里,周春芽反而擔心國人精神萎靡,「掙錢很容易,錢是沒止盡,政府若不注意精神文化,人們不知怎樣生活,將會非常危險」。

——節錄自五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