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妮日記》被扭曲 館長:希望北韓人讀到真諦
2018年6月8日

如果法西斯沒出現,如果安妮仍健在,本月12日,她將迎來89歲生日。當然,歷史沒有如果,也因此,她的日記才成為經典。後世常說《安妮日記》簡單易懂,但「安妮之家」館長Ronald Leopold卻認為,要讀通書中真諦、汲取歷史教訓並不那麼簡單,當中必需一元素:痛苦。

撰文:許創彥 本刊記者

1942年6月,13歲的安妮收到一本日記簿作生日禮物。荳蔻年華,寫日記本應寫少女心事,但偏偏安妮那本卻滲滿了國家大事。恐怕她自己也料不到,兩年間,在密室寫的一字一句,日後的影響力,原來僅次《聖經》。

安妮是個暢銷書作家。自《安妮日記》1947年首次出版後便一紙風行,被翻譯超過67種語言,銷量3000萬本。

安妮是個偉人。儘管在集中營死時只得15歲,卻無阻她躋身「最偉大荷蘭人」第八位,更勝享負盛名的畫家林布蘭特和梵高。位於阿姆斯特丹的「安妮之家」,一年吸引130萬、來自90個國家的遊客到訪,每天平均要等一小時方能進場,足證此猶太少女的人氣有多無遠弗屆。

可是,在擔任了館長7年、今年特意出席香港猶太大屠殺及寬容中心年度紀念活動Yom Hashoah Ceremony「Remembered: Children of the Holocaust」的Ronald Leopold眼中,「安妮其實是個現象」:「各地之所以對安妮推崇備至,皆因他們都希望借安妮,達成自己所想。」《安妮日記》只有一本,解讀卻有千百本!

北韓:顛倒黑白

「我們都是安妮!」以猶太人慘痛史,套進自己身上,恐怕香港人不會陌生:一年前,「七警」鋃鐺入獄,逾三萬警察齊集太子爆粗以示不滿,更有人上台自比「被迫害的猶太人」。結果全城追討,日日頭條,猶太人大屠殺及寬容中心、以色列領事館等相繼譴責比喻不倫。

施害者扮受害者,弄得焦頭爛額的香港警方顯然是「初哥」,早在十多年前,「老師傅」北韓已玩得爐火純青。2004年,各大外媒揭發,北韓政府大力推崇《安妮日記》,金正日還把《日記》引入中學,要各初中生熟讀。

「為了世界和平,我們必須消滅美國,安妮才能圓夢!」一名北韓學生接受外媒訪問時說。北韓將《日記》「思想改造」後,安妮從一個和平大使,「突變」成一顆仇恨種子。

「金氏政權希望北韓人知道,他們酷愛和平,追求快樂,可惜美國卻如納粹德軍般向他們張牙舞爪,美國總統殘暴如希特拉。」Leopold曾在一次公開演講說。

於是,在這個以犬決、砲決、集中營「聞名」的國度,《安妮日記》好比《金日成語錄》,成了不可或缺的讀物。利用小女孩,他們得以營造國內同仇敵愾的氣氛,維持政權穩定。

「我確實很反感政權胡亂演繹《日記》,然後逼他們的人民按那個方向唸。所以你知道我的心願嗎?我希望有一天,北韓人民在讀《日記》時,可讀出書中真諦,有自己想法。如果成真,多麼美好?」Leopold一臉認真地說。

哥倫比亞:夫子自道

可讀出書中真諦,又是否等於終點呢?

美國小說家William Faulkner曾道:「往事並不如煙,甚至還未過去(The past is never dead. It's not even past)。」其實Leopold自己也心裏明白,即使安妮死了73年,知名度仍有增無減,「是因為她的故事,同樣是別人故事。」

說起安妮的故事,世界各地的人倒背如流,更能義正辭嚴地批評荷蘭的納粹鷹犬不仁,殘殺自己人;但正如安妮爸爸奧托(Otto Frank)戰後一句名言:「It’s not about the history lesson.It’s all about the lesson from history.」歷史不光是背誦,還要以史為鏡,從他人的「黑歷史」反思自己的「黑歷史」,可往往知易行難。

「我們的歷史太慘痛了,那段歷史仍影響我們生活,影響我們家庭,談論自己並不可能。所以我們要說安妮,用安妮借代自己。用安妮的故事,借代我們的故事。」兩年前,《安妮日記》忽然在哥倫比亞大行其道,引起Leopold的注意。他遂明查暗訪,從一個國民口中得到如此剖白。

過去半世紀,哥國都在腥風血雨中度過。政府軍和反對軍「哥倫比亞革命武裝力量」兵戎相見了52年,足足22萬人被殺,700多萬人流離失所。直到2016年,在總統Juan Manuel Santos斡旋下,兩軍才願意放下屠刀,同意停戰。期待和平的曙光本應是件開心的事,但哥國人民內心卻折騰得很,「原來要一個國家直視自己痛苦的過去,永遠都很困難」。

Leopold對哥國的窘境感同身受,因為他自己的國家經歷了70年,也是鼓起不了勇氣面對「黑歷史」:「二戰時,75%荷蘭籍猶太人被滅絕,遠高於鄰國的30%。二戰過後,荷蘭人為了鎮壓印尼的獨立運動,令10萬人生靈塗炭。我們在做什麼?這些過去,即使那麼多年,仍讓我們不堪回首。」

巴西小女孩:一語中的

北韓,利用安妮;哥倫比亞,借代安妮;荷蘭,逃避安妮。由獨裁國家,到文明國家,個個都讀安妮,但個個都似乎讀不懂安妮,她的文字真的那麼晦澀難明嗎?「不。」Leopold馬上點出一個印象深刻的例子,她不是歷史學者,不是社會精英,而是巴西一個生活困苦的小女孩。

前幾年,Leopold到聖保羅籌辦一個有關安妮的展覽。芸芸義工中,一名14歲的小女孩忽然走近Leopold,飛快的說:「先生,我就是安妮。」

「什麼?」Leopold吃了一驚,然後追問小女孩意思。小女孩然後不疾不徐回答:「先生,我唸完《日記》,我完全明白整個社會只因一樣東西而排斥你的感覺,那是膚色。」

她續道: 「不過我有件事想不通。我被歧視我明白,但為何在歐洲,像安妮這樣一個膚色白皙的猶太小女孩都會被歧視呢?」

No Pain No Gain

73年前,安妮在歐洲被排擠;今天,「安妮」在南美被排擠。從亞洲到美洲,再回到歐洲,安妮彷彿走遍地球,揭開人類醜陋的一面。過程中道出一個殘酷現實:那麼多年,種族仍不平等。

在資訊時代,種種無禮行為顯露無遺。以猶太人被冒犯為例,有人會到悼念猶太受害者的博物館,擠眉弄眼的自拍、「打卡」。更有人以取笑別人慘痛史為樂,如去年的意大利足球聯賽,拉素球迷「惡搞」安妮,把同市宿敵羅馬的球衣貼到安妮身上,大肆張貼,諷刺「羅馬隊都是猶太人」,流露強烈的反猶太意味。當中問題出在哪?

答案是:無知。「當然我們可以大聲批評他們噁心、難看,但終歸他們需要的是教育。」

無知比無視更可怕,因此「安妮之家」積極辦活動,如今每年在40個國家,舉辦逾400項活動,致力讓大眾清楚猶太人那段血淚史,尤其是年輕人:「我畢竟生於六十年代,屬戰後一代,二戰塑造了我的童年。但現今一代不同,他們離二戰太遠,有需要讓更多年輕人了解。」

每次活動,每次「安妮之家」導賞後,Leopold希望大家拿走的,不是明信片,不是DVD,「是痛苦」︰「特意過來阿姆斯特丹的旅客,我不在乎他們是剛從紅燈區來,還是吸完大麻來,我在乎的是,他們有沒有帶着不安和痛苦的問題離開。」

痛苦本就是《日記》一個主旋律。「你看安妮,每次跟媽媽爭執後,她都會後悔,然後反思過錯,過程多痛苦?」

但痛苦會讓一個人成長,一個民族如是:「世界不會老是美好。我們必須勇敢面對醜陋的過去,回答那些不安的問題,警惕自己。是的,會很痛苦,不過只有這樣,我們才能成為更好的人,構築更好的社會。」

汲取完歷史教訓,我們要建構一個怎麼樣的社會呢?2018年4月11日,記者訪問過後,帶着一堆疑問離開。

其實,74年前的同一天,安妮已在日記寫上答案:「If only I could be myself.」

——節錄自六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