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畫畫重拾父愛 黃君璧、黃湘詅的藝術情緣
2019年11月23日

月刊總編輯鄧傳鏘、特約記者張肖彤

黃湘詅一生都與畫脫不了關係,更準確說,與作為藝壇宗師的父親黃君璧脫不了關係。自小耳濡目染,後來歷經父母相繼離世、父親大批作品被侵佔,多重打擊下,嘗試寄情於美食、旅遊、社交來麻醉自己,長達十六年無法認真畫畫。直至朋友因亡父的盛名向她求畫,才發現原來藝術可以讓陰陽相隔的父女重新連繫,自此放不下畫筆。

黃君璧是台灣畫壇舉足輕重的人物,與張大千、溥心畲並稱為「渡海三家」,再加上徐悲鴻,一起被譽為「現代畫壇四傑」。他早年曾任廣州市立美術專科學校教務主任和國立中央大學藝術系教授。1949年遷居台灣後,長期擔任台灣師範大學藝術系教授,獻身兩岸藝術教育七十載,桃李滿天下,蔣宋美齡亦曾是他的學生。因此,黃君璧在台灣又有「國師」的稱號。

黃湘詅出生的時候,父親已年屆63歲,自小被視為掌上明珠,備受竉愛。「父親非常疼惜我,對我十分寬容,總是希望我快快樂樂。當我畫一張畫時,無論畫得怎樣,他都一定讚好。只要我拿出畫筆,他不是說『叻女』,就是說『好嘢』。」

父慈女孝,黃湘詅與父親的關係很好。「父親有點像我的爺爺,常常抱着我、背着我走來走去,很喜歡跟我玩。我年紀大了點,很關心我,常常跟我談天。母親比較嚴格,父親有時就像一個英雄。例如當母親要罰我,或是不讓我吃飯,父親就會求情,甚至偷拿零食給我。到二十歲之後,我們的關係就像朋友。」
黃湘詅自言童年在老人堆裏長大。「父親的朋友、學生全是老人。」在一群老人中,年幼的黃湘齡自然是個活寶貝、開心果,活潑的她常常應長輩要求表演跳舞而贏得滿堂喝采。

父親經常掩不住得意地稱讚:「安娜(黃湘詅小名)是Daddy最驕傲的小公主!」長輩們的鼓勵塑造了黃湘詅討人歡喜的性格。當她發現父親最喜歡看她畫畫,便會畫畫給他看。「因為我一畫,他就開心,後來變成,我為了令他開心才畫。」

雙親離世 荒廢畫筆

兩父女關係親密無間,1991年黃君璧93歲去世後,母親也因傷心過度,半年後撒手人寰。父親過世後的遺產糾紛、遭遇友人騙取父親遺作、外界的閒言閒語……,黃湘詅孤身一人在台灣,度過了一段凄苦的日子。
失去了父親,也失去了畫畫的動機,黃湘詅很長時間沒有執起畫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抱着遊戲人間的心態,喜歡四處去玩、去交朋友⋯⋯,不想再去碰藝術,因為一看到畫就會想到爸爸,想起失去了的一切,很傷心。」

再次執起畫筆,是一段機緣巧合。「因為我是黃君璧的女兒,很多人覺得我天生會畫畫。」黃湘詅的一位和尚朋友告訴她,廟裏少了一張畫,她想了想,決定為朋友親手畫一幅。當天她通宵達旦地畫,畫着畫着,彷彿再次感到父親與自己的連繫。「那張畫如有神助,好像是爸爸捉着我的手去畫一樣,那時我想,如果這樣一直畫,也不錯。」

身為大畫家的黃君璧,深知鑽研藝術是一條艱苦、孤獨的道路,只希望女兒開開心心生活,偶爾畫畫娛己娛人,常說「玩畫而不必認真畫畫」。「父親從來無意栽培我成為畫家,如果他想栽培我,應該會常常批評指導我,但他從來沒有。不過,我陪他畫畫,耳濡目染無師自通了。也可能是天生有他的藝術基因吧,我心底知道自己很喜歡畫畫,只要畫畫就會好開心。」

人生一度迷失長達16年,2007年是黃湘詅的轉捩點,她先是受邀在深圳舉辦「白雲飛瀑--紀念黃君璧誕辰110周年藝術展」,將父親的藝術推廣到中國內地。幾乎同時,她受邀擔任深圳畫院客座畫家,在半年內閉關創作多幅山水、熊貓畫作。她笑着憶述,「當時朋友說可以供我一年又食又住,起初以為是去玩,因為我喜歡四處去交朋友,後來才知道一年之後要拿作品出來開畫展。」

在深圳畫院埋首創作的日子裏,黃湘詅殫心竭慮如何把山水以更美的藝術形式呈現,深深感受到作為一個藝術家的孤寂,這時終於明白當年父親沒有逼自己成為畫家的苦心。

苦心創作 明白父愛

她解釋:「畫完那批展覽的畫後,我才重新感受到與父親的連結,深刻地感受到他愛我很深。為了構思一幅畫,自己經常廢寢忘餐,晚上睡不好。原來畫畫真的不簡單,原來創作是那麼辛苦,我感激他對我充滿愛的教育方式。」
為了貫徹父親「行萬里路,畫萬張畫」的精神,當時黃湘詅不畏辛苦,於秋冬之際走訪四川九寨溝,創作出多幅栩栩如生的九寨溝風情山水畫。

畫畫令她找回人生的方向。「爸爸生前也常常說希望再親身看到、繪畫故鄉的山河,我在做這些事的時候,感覺到與離世的他重新連繫,感覺到又團圓在一起。」

兜兜轉轉,黃湘詅還是走上畫家這條路。虎父無犬女,難免有人會把她與父親比較。她謙稱:「我不好意思說自己是黃君璧的女兒,覺得自己畫得不夠好。但如果我只是黃湘詅,我認為自己算是畫得不錯。」後來她想通了,黃湘詅就是黃湘詅。「我不想超越父親,我一生一世,到下一世也不想超越他。我覺得他太厲害了!」

沒有父親扶持,她走出了一條自己的路。「熊貓」系列是其代表作,黃湘詅覺得與世無爭、無憂無慮的熊貓和自己很相似,同樣愛吃,同樣單純。「爸爸從來沒有畫過熊貓,人家就不用比較,說我畫得不對。」黃湘詅笑着解釋她畫作的風格。

藝術世界很寬廣,每個人都可以開闢出自己的一條路。黃湘詅莞爾一笑,神似她所鍾愛的熊貓。

副題: 惺惺相惜 張大千贈《春山雲瀑》

上月,蘇富比在一片爭議聲中,撤下一幅估值逾港幣3200萬、原定在香港秋拍的張大千潑墨潑彩山水《春山雲瀑》,轟動了兩岸畫壇。一直向蘇富比提出抗議的正是黃湘詅。「父親臨終前因此畫被偷一直耿耿於懷,囑咐我要設法尋回,所以我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討回公道。」

黃湘詅憶述,《春山雲瀑》失竊前,長達二十年掛於台北家中。畫上題識「君璧道兄七十一歲生日 弟爰敬圖為壽」。「君璧」當然是黃君璧,「爰」是張大千的名字(張大千名爰,字季爰),所以畫作很明顯是張大千送予黃君璧,以賀後者71歲大壽。

在黃湘詅記憶中,張大千與黃君璧兩人感情非常深厚,早於30年代相識,志趣相投下結為好友。「張大千在父親生日的時候,會在巴西寄盆栽過來,《春山雲瀑》亦是他在巴西專誠找師傅鑲好,再運來台灣。張大千是一個美食家,很懂得享受,很風趣,而且很懂字畫,談到字畫就眉飛色舞。每次他來找父親就會談古畫。」

大師惺惺相惜,然而世人很多時只知張大千而不知黃君璧,但黃君璧的深厚功底,早年已叫張大千賞識不已。「有幾張明未清初畫家石谿的畫,張大千自認臨摹得很神奇,卻發現一山還有一山高,廣州的黃君璧比他畫得更好,自此他便很祟拜父親。」黃君璧早年勤力臨摹古畫不下三百幅,曾說過:「不臨,不知其趣!」,勸告學生深入傳統,然後談創新。

張大千靠天才 黃君璧憑努力

黃君璧曾經這樣評價自己:「如果你覺得我是一個大畫家,覺得我厲害,其實我只有百分之二十是天份,百分之八十靠下苦功努力去臨摹,不停地畫、不停地研究。張大千剛相反,百分之八十是天生,只要少少地動一下腦筋,他就畫得出來。」

黃君璧從不妒忌張大千的名氣。「我父親這樣說,張大千和黃君璧,二人的境界不同。張大千是個與生俱來、天生的藝術家、畫家和社會活動家,他有多方面的才華,命運注定他會是一個大畫家。說得白些,他不需要太努力,只要動一下腦筋,就畫得出來。譬如說潑彩,為什麼潑彩那麼厲害?因為他聰明,加上晚年眼睛不好,於是突破傳統,用潑彩走出另一條路來,這就是天才。」

張大仙送給黃君璧的《春山雲瀑》正是張大千其中一幅潑彩代表作。黃湘詅第一次見到這幅畫便為之驚艷。「我覺得好神奇,還跟父親打趣,叫他學張伯伯,不用一筆一劃那麼辛苦。潑彩好像潑出去就是,說來容易,要潑得好、潑得有道理卻不簡單。這張畫為什麼好呢?這張畫是用很精美的日本金箔紙,下面是金色的底,化開來又漂亮。」她認為張大千的多張潑彩作品中,《春山雲瀑》最美。「如果雙方都是大師,你生日我送你一張畫,不可能隨隨便便,對嗎?我當然要拿出最好的本事。」

1990年,年逾90的黃君璧身體不好,常常去醫院,黃湘詅獨力照顧年老的父母,夜裏客廳沒人看守,竊賊見有機可乘,兩度登門偷走父親最鍾愛的一批書畫,當中包括了《春山雲瀑》。此次遇竊,對黃君璧打擊極大,黃湘詅記得自畫被偷走後,父親鬱鬱不歡,未幾更因病辭世。「他常常悲傷地問,是誰的心腸這麼壞,要偷走他的畫。」

不願失竊物被拍賣洗白

父親臨終之前,更多次囑咐黃湘詅要尋回這批書畫,皆因這批畫全都既具歷史、藝術價值,也見證了黃君璧與眾朋友、學生的情誼。黃湘詅舉例說:「《春山雲瀑》是張大千專程從巴西運來向黃君璧賀壽的,還有一幅是徐悲鴻送給父親的巨幅,畫什麼呢?畫黃君璧先生坐在黃山上,寫滿了他對黃君璧的種種溢美之辭。還有另一張是張大千和父親合作創作的畫,還有其他名家的贈字、贈畫……。」

因此,當她得知失蹤29年的《春山雲瀑》今年竟載入蘇富比香港秋拍的圖錄中,便大為緊張。「這幅畫分明是贓物,假如蘇富比協助拍賣出去,就幫這張畫洗白了。」

黃湘詅知道父親不願看見這批畫被出售牟利,她也知道假如這張畫成功洗白,將來難保會有更多父親被竊的畫流入市面。經過多番斡旋,蘇富比最終暫時撤拍。「我不是為自己做這件事,這幅畫是屬於黃君璧的,作為中華文化的瑰寶,應該讓更多人看見,如果我取回來,可以捐給美術館,它不應該被人用來牟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