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玲《赤地之戀》:當恐懼成日常
2020年8月25日

張愛玲所迷信的真實,雖然已經足以讓她下定決心,匆忙地離開上海去了香港,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她的筆下,人性中的美和勇氣,只是這種美,總是存在於無權無勢的普通人身上,一旦對前途和利益有野心和企圖,在那樣的環境下,人性的善和尊嚴會變成「上進」的阻礙。

撰文:閭丘露薇

此刻的香港,瞬間的大雨,瞬間的陽光,陰晴不定,讓人有種莫名的束手無策。

每每有了這種心情,應對的方法,就是為自己沖一杯咖啡,然後挑一本曾經看過的書。時移世易,同一本書,不同的心情,會讀出更多的味道。此刻重新讀起的,是張愛玲的《赤地之戀》。

不少人覺得,這是張愛玲的失敗之作,但是對我來說,和《秧歌》一樣,這本書讓我如釋重負,因為自己一向喜愛的作家,並沒有因為時代的改變,為了生存也好,利益也好,選擇委曲求全,選擇改變自己,她選擇出走,然後用自己的筆,繼續為讀者重現她看到的真實世界。

「我確是愛好真實到了迷信的程度。我相信任何人的真實的經驗永遠是意味深長的,而且永遠是新鮮的,永不會成為濫調⋯⋯《赤地之戀》所寫的是真人真事⋯⋯我只希望讀者看這本書的時候,能夠多少嗅到一點真實的生活氣息。」──張愛玲《赤地之戀》自序

她做到了。從字裏行間,我感受到那些剛剛走出大學校園的年輕人,從城市來到西北農村,希望幫助農民透過土地改革,過上更好生活的那種理想和熱情,還有滿腔正義;也感受到他們在這場運動中產生的困惑,當他們看到無辜者,被押上刑場,家破人亡;更能夠感受到他們如何為了自保,放棄了質疑,加入到這場要從肉體和精神上摧毀階級敵人的運動中,最終自己的手上,沾染了無辜者的鮮血。

但是當身邊的人都這樣的時候,一切變得如此正常。那些死去的人,就好像從來沒有存在過一樣,無聲無息,無名無姓。所幸,張愛玲讓筆下的男主角還存有一絲反省的能力,讓他發現,原來所有的革命理論,在血淋淋的事實面前,都是空言。

「『聽說現在報館裏的人根本沒有什麼事可做,』他想:『一切新聞都由新華社供給,用不着出去采訪。編輯拿到了新華社的稿子就照樣發下去,一個字也不能改,連標題都是現成的。』

然而這廣廳裏依舊空氣很緊張,無數的寫字台上時時有電話鈴響着,工作人員輕捷地跑來跑去。抑低了聲音談話,充分表現出『黨報』的森嚴氣象。」

這是書中描寫男主角為了和女主角在一個城市,終於爭取來到上海工作,來到「解放日報」報到的場景。這不禁讓人會心一笑,彷彿正在讀的不是過去,而是眼前。而這樣的一個開場,預示着另一場政治運動的開始。這場從農村轉向城市,針對黨政機關中的中層幹部的「反貪污,反浪費,反官僚主義」三反運動,讓身處其中的男主角,從鬥爭別人的人,變成了那個被鬥爭的無辜者。

但他是幸運的,因為他遇到了足夠愛他的人,於是,他活了下來。張愛玲是仁慈的,即便在那個因為一次次思想改造運動,而導致相互揭發成風,人性涼薄的時代,依然有着忠誠和愛情,以及因為愛和信念而生出的勇氣,讓大家在那個恐懼無處不在的時代,看到了光和溫暖。只是我會忍不住想,也許是因為那還不是最壞的年代。

人性的善成「上進」阻礙

張愛玲所迷信的真實,雖然已經足以讓她下定決心,匆忙地離開上海去了香港,但是依然可以看到她的筆下,人性中的美和勇氣,只是這種美,總是存在於無權無勢的普通人身上,一旦對前途和利益有野心和企圖,在那樣的環境下,人性的善和尊嚴會變成「上進」的阻礙。

但是和農村的鎮反運動相比,三反以及針對私營企業家的五反運動使用的官方暴力程度要小很多,只是透過小組坦白和公審,造成心理壓力以及人和人之間的不信任。想像一下之後的文化大革命,當政治運動已經不再是針對某個階層,而是需要人人過關,鎮反時期的官方暴力普遍化的時候,書中所有的角色,想必人人自危。而我會懷疑,張愛玲是不是還能夠用這種淡淡的筆觸,去從容地書寫那種真實。如果讀過八十年代的傷痕文學作品,那種直截了當的痛,那種對人性毫不留情的摧殘,五十年代初期的中國民眾,又有誰會預見得到。

——節錄自8月《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