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閭丘露薇  香港浸會大學新聞系助理教授

俄羅斯入侵烏克蘭，中國互聯網上支持普京的聲音，被國際媒體報道之後，讓外界形成一種印象，中國的民意站在普京一邊。但是如何正確判斷中國的民意，就連政府，也無法做出準確判斷。因為當審查制度存在，政府全面控制媒體和互聯網的時候，人們在媒體上看到的，只能是政府想讓大家看到，或者允許大家看到的內容，網絡也是一樣。

就在戰爭打響之後，《新京報》屬下的新媒體《世面》的官方微博，一不小心將內部工作資訊發在了公開頁面上，雖然很快刪除，但是截圖在網絡上廣泛流傳。截圖顯示，要求編輯不得發布「對俄羅斯不利」和「親西方」內容，所有評論需要經過挑選。這讓我想到2014年克里米亞戰爭，中宣部就向各家媒體發過禁令，不能夠批評普京。社交媒體上，一些大v，也就是意見領袖被組織起來，統一發布支持俄羅斯的帖子，並且得到系統轉發，成為熱點。其中一個將烏克蘭和俄羅斯的關係比喻成離婚夫妻的熱門帖子，更是透過WhatsApp群組傳到香港，出現在像Facebook這種開放平台上，引發爭議。

中俄關係上不封頂

中國從九十年代開始，按照外交關係親疏，將和自己建交的國家劃分成不同等級的外交關係，俄羅斯屬於級別最高的「新時代全面戰略協作夥伴關係」，這也就是為何，從江澤民開始，國家領導人換屆之後，第一個外訪的國家，一定是俄羅斯。和前任們相比，習近平更加重視和普京的關係，用中國外交部副部長樂玉成最新的講話，個人友誼愈來愈深，而中俄關係上不封頂。

正是因為俄羅斯被中共視為盟國，因此，要求媒體在報道這場戰爭的時候，站在俄羅斯一邊並不讓人意外。同樣，刪除和禁止支持烏克蘭，批評俄羅斯的言論在互聯網上出現，也符合官方立場。

五名中國歷史學者發表聯署公開信，譴責俄羅斯，表達對烏克蘭民眾的同情，呼籲反戰，幾個小時之後就遭到封鎖。即便是在中國媒體的報道，從戰爭開始的第三天開始，不再一面倒偏幫俄羅斯，並且也開始報道來自烏克蘭一方信源的消息後，在社交媒體上公開表態支持烏克蘭，依然是一個敏感地區。藝人金星和柯蘭，都在微博上發布了反對俄羅斯，支持烏克蘭的內容之後，遭到禁言。詩人余秀華在她的微信公眾號發表反戰詩，被大量訂戶在朋友圈轉發，公眾號下面的留言區成為第二戰場，支持和反對普京的網友們你來我往，但很快，被限制轉發。

在審查制度下生活，還有一個副產品，就是自我審查。看到其他人因為敢言而遭到不同程度和形式的懲罰，自然會產生寒蟬效應，而這本身就是政府建立審查制度的目的，用「軟壓迫」的手法，讓和官方看法不一樣的聲音，尤其是批評，無法出現在公共空間。但是這樣的做法，會讓官方本身也無法獲得準確的民意，因為人們會因為恐懼，而不願意表達真實看法。當然，如果政府的政策制定，民意並不在其中產生影響，那麼是否準確掌握輿情，對於執政者來說並不重要。所以，中國網絡上的主流言論是不是真的代表了大多數？很遺憾，沒有一個準確的答案。美國史丹福大學兩名學者透過多年的數據收集以及不同的量化研究方法，發現中國城市人口，並非外界想像的支持政府以及各項政策。雖然中國有很多民族主義分子，但是也有一個沉默的大多數，支持經濟改革，和擁有自由化的政治傾向。

民間對外交政策表達多元的意見，不總是會讓政府頭痛的。在國際政治研究中經常被提到的觀眾成本（audience cost）——政府要擔心因為外交政策的失誤，或者不一致，而遭到國內政治懲罰—— 主要適用於民主政體的語境。對於比較強勢、能有效掌控輿論環境的政府而言，民意反而可以在外交政策中成為工具。比如中國，在互聯網，尤其是社交媒體普及之前，被允許的自發的民眾街頭抗議已經展現了民意在外交中的被工具化。

民意的被工具化有失控的風險，2012年的反日遊行就是一個例子。因為日本政府將釣魚島國有化，引發了中國各地反日遊行，當然，得到了官方的批准。一些日資商店遭到打砸搶，在西安，更是變成了「愛國青年」打砸搶針對中國人店舖車輛和商品的暴力事件。其中被中國媒體廣泛報道的，就是22歲的蔡洋，用一把u型鎖，砸向豐田車主李建利。最後，蔡洋被判十年徒刑，李建利終身傷殘。李建利的妻子，跪在全身是血的丈夫身邊，祈求圍觀人群的幫助，那句「大家都是中國人啊」引發討論，到底怎樣才是真正的愛國行為，就連官媒，也連續發表文章，呼籲「理性愛國」，試圖控制和引導民間避開激烈的民族主義情緒。

和線下被默許的民間動員一樣，線上開放的民間表達空間也往往只讓特定的聲音被聽見和放大，同樣會出現失控的狀況。戰爭爆發當天，中國的互聯網上出現了很多拿烏克蘭女性開低俗玩笑的帖子，很快被翻譯成英文，並且被外媒廣泛報道，甚至有在烏克蘭的華人表示，因為這些言論被烏克蘭媒體報道，他們遭到了當地人的敵視。網信辦採取行動，一方面要求平台刪除發布這類內容的帳號，另一方面發表文章，指這些言論是由境外「台獨」和「疆獨」勢力所作所為，刻意抹黑中國形象。這個解釋是否有說服力，無法考證，但是確實有不少翻牆的中國網友以及身在海外華人，在Twitter和Reddit上發起「大翻譯運動」，將中國互聯網上支持俄羅斯，盛讚普京的言論翻譯成英文以及其他語言，希望讓各國網友，體會中國民間對於這場戰爭的真實想法。而這種將牆內的內容搬到牆外的做法，則是當局意料之外，也開始着手應對。

中國有句古話：善養蠱者，必遭反噬。

節錄自《信報財經月刊》4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