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許創彥 本刊特約記者
艱難時期,fight or flight,永遠是個難題,但劉松娣及兩名兒子,卻選定了前者。
到底發生過什麼事?今天,在市民眼中,「彌敦道190號」是LEGO專門店,一個老少咸宜的好去處;但八十年前,它不只是一個盟軍情報中心,更是個一家大小的救命處──故事由1942年,一名英軍從深水埗戰俘營成功逃脫說起。
搶人才
這位英軍叫賴廉士(Lindsay Ride),香港大學醫學院教授,後來的港大校長。在共產黨的東江縱隊協助下,他攀山越嶺,輾轉在廣東韶關成立了「英軍服務團」,目標非常明確:收集情報、營救戰俘、協助盟軍反攻香港。於是,他積極「搶人才」,「彌敦道190號」住客陳耀南、陳耀芳中選。
兄弟的遭遇是後話,他們母親的傳奇人生值得先談談。母親叫劉松娣,台山人,年幼時被賣豬仔到紐約餐館打工,後來生下三子四女,甚至在「美國夢」中實現財務自由。事關劉松娣丈夫是少數的「華爾街唐人」,上世紀二十年代,全球經濟從一戰中復甦,他從股市中賺到的錢,已足夠全家人生活無憂。就在經濟大蕭條爆發前的1929年5月,他們舉家回流。
不過,回鄉之路絕不簡單,因為「細軟」比較多。據後人憶述,劉松娣從不相信銀行,所以當年他們住在「彌敦道190號」都空出專門房間,存放一箱箱現金,所有人等不得內進──而這些現鈔,當年就是橫跨太平洋,飄洋過海運過來的。
磚頭哲學
起初,他們先在台山短居,後來決定南下香港,尋覓新機遇──Hello Hong Kong!初來乍到,劉松娣其中一項首要任務就是物色地皮。
高峰期,她持有的物業遍布港九新界,遠至青山公路的「九咪半」都有其手筆,投資十分有心得。不過物業再多,總需要一個安樂窩,1932年,劉松娣看到心水:碰巧九龍彌敦道一帶開始蓬勃起來,尖沙咀逐步允許華人遷入,190號地皮又剛剛有售,機不可失,她馬上full pay入市。
從買地到找法國建築師設計,從樓層間隔到建材挑選,劉松娣花了三萬大元,一手包辦。為何當年要選擇西洋建築風格?後人估計:崇洋。
肥媽廚房
入伙後,劉松娣將二到四層用作自住,地下則預留空間,自己經營餐廳。1937年,「永青餐室」(Cafe Evergreen)開業,是柯士甸道一帶首家西餐廳。採購食材方面,她主要從佐敦官涌街市、中環街市和上環市集入貨。
有時候,劉松娣還會試行farm to table:她把從美國運回來的蔬果種子,如番茄、椰菜、青瓜等放在天台種植,新鮮的就直接用作餐廳食材。
餐廳食客主要為暫駐或途經香港的英美士兵和水手,他們多數暱稱劉松娣為「Fat Mama」,特別喜歡吃她的自製雪糕。後人特意分享一段軼事:由於劉松娣不諳英語,聽不明的東西通常多答「yes」回應,因此不少食客埋單時都會跟劉松娣戲言「今天是否不用付款」來換取一句「yes」。
搶企業
原本,聖誕是餐廳的旺季,但1941年香港迎來「黑色聖誕」,餐廳命運突然改變──經過18日奮戰,港英政府於12月25日宣告投降,日軍進城,開展「三年零八個月」的佔領歲月。由於尖沙咀是軍事要點,不少日本軍隊和企業相繼駐紮彌敦道和柯士甸道一帶,「永青餐室」因而不准再營業,只能「優化」成日人飯堂,供專屬官民享用。
西式扒餐,結果變成了日式魚餐,劉松娣也從老闆變成了打雜,負責洗碗倒垃圾,唯獨煮食可免──因為日本人生怕華人落毒。其實,日軍進城後,為了嚴控香港的糧食消耗,第一時間就是搶掠食物,只允許少數地方「依法」儲存食物。
受「惠」於日人飯堂的定位,「彌敦道190號」成為其中之一;而且,早在戰前,劉松娣也在一樓建了一個約200呎的儲物室,貯存大米、麵粉、砂糖和鹽巴,以供家人不時之需。有了飯堂的掩護,儲物室逃過了被充公的厄運,但劉松娣的「家人」名單,卻變得愈來愈長。
所謂「家人」,指的是艱難時期,劉氏暗中利用「私人糧倉」接濟過的人,保守計近千人,從油尖旺到深水埗,甚至荔枝角前來求助的也大有人在。
由於長期營養不良,許多「叩門者」都見膚色枯黃、雙腳浮腫,後來他們更需要以吃蝸牛攝取營養。每次,劉松娣都會偷偷給他們塞一杯米或糖,直到「彌敦道190號」失守一刻。
1943年某天,日軍破門而入,搶走米和糖,只剩下一丁點給劉松娣一家。不過,她很快調整策略,轉用軍票向日人「收購」飯堂的冷飯菜渣,補充糧食。最危急的關頭,她甚至自家養殖小兔食用。
戰雲密「報」
正當母親在一樓「暗渡糧倉」,長子陳耀南、次子陳耀芳則在天台通風報信。話說回來,自從英軍服務團秘密招募了他們後,「彌敦道190號」的天台,同時成為了盟軍情報據點。
為什麼偏偏選中它?原因是高度。雖然只有四層樓高,但在上世紀四十年代,「彌敦道190號」已算是「高樓」,站在天台,可遠眺九龍西部水域。也就是說,日軍的港口活動盡收眼底。
而無獨有偶,英軍服務團看上陳氏兄弟,還源於他們懂得電報操作。過往,哥哥陳耀南一直從事機械相關工作,能自行製造電報機;弟弟陳耀芳是記者,常以電報與報館溝通。故此,他會定期將觀察所得,告知英軍服務團,再由他們轉達各盟軍單位,包括負責香港空襲的美國第十四航空隊。
成效如何?日軍一份海軍報告這樣寫道:由於受到盟軍的戰機和潛艇攻擊,日軍船隻不論近岸還是遠程航行均不安全。接二連三受襲,也讓日軍察覺到不妥,他們於是派出憲兵隊調查,隊內包括一批華人密探,幫忙搜刮出暗中抗日的華人。
這是反抗的時代,這是通敵的時代,一場諜戰就此展開。1943年4月,日軍意外在商船中搜出一份名單,記載了部分英軍服務團的情報人員姓名,憲兵隨即展開搜捕。一個月後,他們捉到其中一名首領,為免牽連他人,被捕人士馬上自殺,惟日軍並沒有罷手。
大追捕
哥哥陳耀南率先被盯上,他連番受襲,其中一次被射傷腿部,最後更命喪神秘車禍。命案內情至今懸疑,後人只知他曾被拘捕,死前數天才獲釋。
哥哥慘死,弟弟陳耀芳亦難逃厄運,一直被憲兵隊密探、「香港頭號漢奸」黃佐治監視。二人同屬「華僑俱樂部」,算是相識。1944年6月,黃佐治接獲線報,發現疑似間諜,在九龍開展連環拘捕行動。當中,就有陳耀芳這個老名字。
6月19日,黃佐治聯合其他密探闖入「彌敦道190號」,直接帶走陳耀芳。同期被捕的人,不少被捉到金巴倫道的審訊中心,遭受灌水、煙火灼、「吊飛機」等虐待,但陳耀芳確實經歷過什麼,卻未見記載,只知道一個月後,他自行回家。陳耀芳女兒當時5歲,向記者憶述,父親自此多日足不出戶,躲在閣樓,及後才偶爾喬裝,在晚間外出。
直到1945年3月,父親終於不顧家人反對,執意離家,揚言會速去速回,還剃光了頭髮、戴上氈帽,將某些東西藏在衣袖內。當他從後門離開之際,門外兩名「黑衣人」馬上撲出,從左右兩旁押送他離開。年幼的陳耀芳女兒站在陽台,目睹一切,長大後才知道那是憲兵密探。
消失的檔案
陳耀芳被帶到哪兒無人得知,直至1945年6月出現在廣華醫院,他已面容難辨、頭部腫脹,並指自己命不久矣。母親劉松娣作最壞打算,三日後安排棺木送往醫院,豈料棺木到場,醫院竟稱再無此病人。陳耀芳屍體不知所蹤,至今仍下落不明。
多年後,陳耀芳女兒向東華三院檔案及歷史文化辦公室,申請其父的離世記錄,可惜院方以保障病人私隱為由拒絕披露,她與保育團體遂嘗試從另一渠道打探,向政府檔案處申請查閱黃佐治案的審判內容,同樣被拒。
資料不透明,令今年84歲的陳耀芳女兒懷着種種疑惑過了大半生,直至2021年,保育團體發掘出部分真相,埋藏在她心底的謎團、爸爸的「古怪」行為,才逐步得到答案。儘管不是真相的全部,但聞訊當刻,已足以令她潸然落淚。她現在努力分享這段尚有遺漏的故事,但特意告訴記者不用提她的名字,應聚焦歷史本身,「因為彌敦道190號不單止是我們一家的事,也是香港人的故事」。
前途未卜
歷史不一定只有大人物,這座城市還有許多無名英雄。不過,時代巨輪底下,許多平民英雄的名字,如今已泥沙俱下。「彌敦道190號」業權在1970年易手後,已從住宅用途轉變成完全商業用途,曾為金舖、藥房及婚紗攝影店等。劉松娣、陳耀南及陳耀芳三個名字能「重見天日」實屬罕見。
現時,「彌敦道190號」的歷史價值已獲官方認可。2022年12月,在古物諮詢委員會會議上,古蹟辦館長(歷史建築)已找到法庭審判及差餉紀錄,確認該建築為尖沙咀僅存與抗日戰爭相關的戰前洋樓,也是唯一一棟與英軍情報行動直接相關的民間建築,值得為其升級。
委員大致同意建議,但對是否升級為「一級建築」卻意見紛紜。有支持委員認為,若把「彌敦道190號」結合附近歷史建築群,可望呈現昔日風貌,而劉松娣當年精心設計的建築風格,在香港亦買少見少;不過自業權易手後,建築內部多次改動,失去「原真性」(authenticity),令部分委員有所保留。「彌敦道190號」的命運,仍待揭盅。
——收錄於3月號《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