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陳苡霖
作者是台灣大學戲劇碩士,現香港城市大學中文及歷史學系博士研究生﹒曾任香港中文大學戲曲資料中心研究助理,《中國戲曲志.香港卷》條目、《香港戲曲概述2019、2020》專題文章撰寫人﹔曾習崑曲及粵劇表演。
文章原載於《藝術當下》https://www.artisticmoment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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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底中國國家京劇院一團(下稱國京)的《帝女花》終於作為第52屆香港藝術節的受邀節目重演〔2024年2月26日〕,以國京的技藝水平及粵劇《帝女花》的盛名自然是有賣座的保證。票房的成功以外,亦應思考《帝女花》改編的差異及其意義。
國京《帝女花》在46屆(2018年)香港藝術節以「首度把粵劇《帝女花》創作排演成京劇」作為宣傳重點之一。[1]宣傳詞中用上「創作」一詞便表示國京版的《帝女花》會與粵劇不太一樣,原因之一是演出的時長差距,便已注定了國京版會有不少篇幅的刪減。另一方面是兩個劇種的風格與審美存在差異,特別是國京所代表的——靠近「京朝派」的傳統風格,以展現行當的功法、流派的氣韻為中心,與粵劇觀賞習慣不同。早在國京版尚未演出前,在《大公報》上便已有人發表〈未看先評,其理安在?寫在京劇《帝女花》演出前〉的文章,文中提出于魁智、李勝素兩位老生、青衣的翹楚來演周世顯及長平公主,在行當扮演上有不對工的疑慮,並指出京劇根本不善於生旦言情戲。[2]
結果在2018年3月藝術節演出後,本地的劇評便有「唐滌生細膩的心理層次雖然蕩然無存,于魁智李勝素難得的痴纏總算教人耳目一新」[3];「多數場面限於簡略,更缺乏唐滌生的精美詞曲,當然無法過癮」、「僅得〈上表〉一折做到戲味劇力都不錯」[4];「缺乏唐滌生蕩氣迴腸的詞曲」、「缺乏纏綿的情節,令觀眾感覺京劇《帝女花》是殉國劇作」[5]。
粵劇《帝女花》中作為言情與抒情重點的〈庵遇〉,當中「不認不認還須認」的過程層次分明、悱惻婉轉,變成生旦的重遇是成就兩人謀求報效國家、君王的功能性場面。公主與駙馬的關係更像是革命同志一般,男女之情可謂雲淡風輕。香港觀眾對粵劇《帝女花》的熟悉及情感深厚,面對稱為改編、致敬的同名作品,自然會多作比對,對這樣的衍生作品有所期待。部分內地觀眾也認為國京版《帝女花》是有所不足的, 如「知乎」〈如何評價新編京劇《帝女花》?〉的討論內,便有不同人提出他們的觀點。[6]
國京版相對於粵劇來說,人物形象較為面譜化,而情節與情緒的推展也是比較直接的。不過,若考慮到國京風格的特質,這個版本也是恰如其分地為演員提供了情節框架來展現他們的行當功法。國京版在借用粵劇《帝女花》的情節框架後,其實替換增添了不少內容。周寶倫作為襯托,與周世顯同被列為駙馬候選;〈香劫〉的崇禎與王承恩互動;差不多每場開首的瑞蘭獨白,作為場次間的銜接,甚至近乎局外點評;〈上表〉在公主上場後,安排生、旦、花臉緊接的唱段,應該是參照《二進宮》「魚咬尾」一類的設計。這些敘事結構和板式唱腔的安排和傳統戲都是相類的。可能編創者在嘗試新題材的同時,為了確保既有觀眾的接受度而刻意的「作新如舊」。刪去粵劇《帝女花》一些精妙的安排,另行增添,既是「因人設戲」,也包括另立一體的企圖。「骨子老戲」在唱腔上的千錘百鍊及有流派宗師樹立的典範可以作為評鑑的標準,可能會稍為轉移觀眾對劇本不足的視線。當新編的劇目仿效舊體例來編寫,便難以有所突破。唱腔板式的運用即使有意借鑒老戲的設計,仍讓觀眾「不過癮」,覺得「編腔的編曲的實在很俗(俗套)」、「唱腔設計不行」。[7]相近的時間,戲曲中心五周年節目之一,改編自越劇《五女拜壽》的同名京劇也是由國京製作,看來比《帝女花》效果更佳,《五女拜壽》的人物眾多,情節相對簡單、主題明確,不同行當、流派更能有效分配到劇中角色。
改編與演出京劇《帝女花》的意義
改編或移植其他劇種甚至外來題材,在京劇都不是新鮮事,例如,京劇在形成過程中融合徽調、漢調、吸納崑曲及其他時調。晚清以來甚至改編外國時事、文學。戲曲改革以來京劇大師梅蘭芳的《穆桂英掛帥》、《宇宙鋒》也是從其他劇種提煉,《楊門女將》、《春草闖堂》亦然。對觀眾來說,看到于魁智和李勝素演新編戲才算是新鮮事,這二三十年來兩人都是當代京劇老生(余楊)、梅派青衣的典範和傳承人的形象,克紹箕裘地傳承前輩的藝術,新編戲鮮少觸碰。
國京可說是「天下第一團」,他的選擇與做法對其他院團有示範性和牽頭的作用。在國京排演京劇後,便有北方崑曲劇院、中國戲曲學院、民營小百花潮劇院從粵劇《帝女花》衍生的改編作品。
香港的粵劇成就被國家承認了。戲曲改革以來,昔日省、港兩地常演的受歡迎劇目多受到批判而漸被捨棄。1952年全國匯演前發生「三春審父」事件,全省相關人員學習三個多月,隨後排演的《山東響馬》仍然受到批評, 1957年三位主導廣東粵劇戲改工作的幹部因《山東響馬》而被撤離崗位。這兩部戲都是廣受觀眾歡迎的粵劇劇目,參與排演的藝人和幹部也據他們對戲改理念的認知作出修訂,只是得不到認同。而那些不依據戲改原則編創的香港劇目,自然不可能在內地上演。直到1982年廣東省文化局還頒下《關於加强劇目管理的意見》的文書,指「少數劇團根據香港錄音、劇本搞所謂『引進』劇目,傳播了資本主義和封建主義腐朽的東西,如《帝女花》、《游龍棄鳳續荊妻》等,這是非常錯誤的」。[8]如今廣東省市的劇作尚未獲得國京的改編,反而是曾被點名的香港粵劇《帝女花》首先拔得頭籌,這在藝術文化上是十分有象徵意義的。
重演國京《帝女花》所為何來?
藝術節在短短幾年間重邀國京來港,為的應是重演京劇《帝女花》,只是這樣安排有多大的意義?若為彰顯粵劇《帝女花》劇本的成功,展示京劇之外其他劇種的改編,不是更能顯示劇本的廣受認同嗎?不同的改編更能促進觀眾或業界對相同題材的創作思考。如崑曲《流光歌闕》是以小劇場形式探討明清易代中周世顯那樣的青年貴胄與知識份子的價值選擇[9]、潮劇《帝女花》把入朝上表改為公主主動設計之局,貼合「君王有事必與帝女謀」的形象。至於台灣地區,也曾有京劇《紅綾恨》、歌仔戲《帝女.萬歲.劫》和客家戲《長平公主》等衍生自粵劇《帝女花》的作品。在2018年,國京在第46屆香港藝術節首演京劇《帝女花》,有三篇本地評論認為此劇有所不足。最近這一次重演,本意或在顯揚粵劇的成功,卻變成把京劇拿來當了陪襯。這種安排可能會強化新編戲水平不足,而唐滌生的文學性獨步當代這些既定印象。
新編戲不乏優良劇目,唐滌生也參考戲改成果
只要注意近代的戲曲發展,便會覺察十七年時期(1949-1966)的《春草闖堂》、《楊門女將》等劇目就算比不過粵劇《帝女花》,也絕不落於唐滌生多數作品。1980年代以來內地的新編戲中也有《王熙鳳大鬧寧國府》、《曹操與楊修》等作品相繼面世……香港的粵劇在唐滌生以後又有甚麼代表作?事實上,唐滌生在1950年代仙鳳鳴、新艷陽、麗聲寫的那些劇本,除了參考了「雜劇、傳奇」,不少情節結構與人物形象也是在戲改成果和京劇傳統戲的基礎上建立的。單就《帝女花》而言,〈庵遇〉中「不認不認還需認」的層層推進,應是參考是越劇/錫劇《玉蜻蜓.庵堂認母》[10],《玉》劇的編劇陳靜把情節發展分為「思疑知認」的四層結構[11],結合陳靜的解說把兩者對讀,發現相似性不止於情節基本骨幹,甚至是細節的上下場安排、情節轉換的方式安排都十分相似。至於《上表》一場的排場,則有參考京劇《賀后罵殿》的痕跡,其相類之處在於兩者均在朝堂上作出強弱懸殊的抗爭,以棉裡藏針的詞令爭得「勝利」。[12]在標舉唐滌生成就的同時,更應重新認真的檢視唐滌生成功的背後,他對素材的廣泛擷取,他對時人創作與評論的關注,他對傳統戲劇場上排場的認識與化用。而不只是故事題材的挪借,曲詞文句的遊戲,不然沉溺於往昔的幻境,水平只會日益落於人後。
百花未齊放,偏好兩三株
中國戲曲劇種過百,京、崑、越為全國性劇種,藝術節所邀的也以此三劇種為主。從2001到2021年,當中12年有京劇節目,而且多是北京的院團,國家京劇院(2007年前稱中國京劇院)和北京京劇院分別擔綱了四、五年的節目。各院團均有其特色劇目和專長的行當人員,最豐富多彩的應是2009年的京劇名家匯演,包括陝西京劇院在內的各地院團均派出不同行當流派的演員參演,只是生、旦行的演員便有譚余馬麒楊奚、梅程尚荀諸派代表。崑曲曾邀過江蘇省崑劇院、蘇州崑劇院、永嘉崑劇團及張軍崑曲藝術中心,相對京劇來說比較均衡,但沒了上海崑劇院和浙江崑劇團兩個極具代表性的院團也頗讓人疑惑。越劇則只有上海越劇院和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分別於2009和2015年的演出。越劇相信是諸劇種中最廣受歡迎和容易為新觀眾所接受的劇種,為何在藝術節中卻不太受青睞?另一方面,可否考慮邀請省市的粤劇團演出,又或是邀請兩岸的編劇、導演與香港的粤劇演員合作?
【附錄】從粵劇《帝女花》衍生的戲曲劇作影片連結:
實驗戲曲《帝女花》—《春華秋實》中國戲曲學院建校70周年系列作品展播
[1] 其實早在1989年是台灣的私營劇團雅音小集已經據粵劇《帝女花》並參照《鐵冠圖》改編為京劇《紅綾恨》。1980年代北京海淀評劇團也曾改編《帝女花》為評劇。
[2] 〈未看先評其理安在?/寫在京劇《帝女花》演出之前〉,《大公網》,網址
https://www.takungpao.com.hk/culture/text/2018/0204/144078.html。瀏覽日期:2024-03-10
[3] 邁克:〈不着新朝衣〉,原載《蘋果日報》 2018年3月5日。 見「豆瓣同城」〈帝女花(京劇版) 〉條目下短評轉載,網址:
https://www.douban.com/location/drama/30162469/。瀏覽日期:2024-03-10。
[4] 石琪 :〈京劇《帝女花》殉國多於殉情〉,原載《立場新聞》,見「豆瓣同城」〈帝女花(京劇版) 〉條目下短評轉載,網址:
https://www.douban.com/location/drama/30162469/。瀏覽日期:2024-03-10。
[5] 劉靖之:〈中國國家京劇院京劇版《帝女花》〉,《信報》 2018-03-19 。網址:
https://www1.hkej.com/dailynews/culture/article/1792763/%E4%B8%AD%E5%9C%8B%E5%9C%8B%E5%AE%B6%E4%BA%AC%E5%8A%87%E9%99%A2%E4%BA%AC%E5%8A%87%E7%89%88%E3%80%8A%E5%B8%9D%E5%A5%B3%E8%8A%B1%E3%80%8B。瀏覽日期:2024-03-10。
[6] 「其實主角的戲份不是很多,情緒鋪墊和氛圍烘托,不是很足」(南街空巷渐微凉);「主線好像不是很突出」、「腔的編曲的實在很俗,依然很不看好」(不想被勸退);「cp巨好嗑。唱腔設計不行,詞改得反而不如原版,故事節奏也不行。如果不是cp濾鏡加成,我大概不會有太多興趣去看這個有硬傷的戲的」(匿名使用者);「劇情有時候有點不合理或者拖了」(周蓋瑞)、「清帝看完表還能讓駙馬念出來的行為有點摸不著頭腦」(才貌雙全黛百萬)……見〈如何評價新編京劇《帝女花》〉,知乎,網址: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57582101,瀏覽日期:2024-03-09。
[7] 見〈如何評價新編京劇《帝女花》〉,知乎,網址:
https://www.zhihu.com/question/357582101,瀏覽日期:2024-03-09。
[8] 中國戲曲志編輯委員會:《戲曲志.廣東卷》,頁567-568。
[9] 胡疊:〈逐光而去 向死而生——崑曲《流光歌闋》創作手記〉,(《廣東藝術》雜誌2018年第三期。《流光歌闋》以周世顥為敘事中心,「舟遇」一段安排周世顯和侯方域相遇。筆者以為《流光歌闋》的編劇胡疊是以創作來回應施如芳的《帝女.萬歲.劫》及《亂紅》(以《桃花扇》改編)兩部小劇場作品,也可說是《帝女花》與《桃花扇》的三度對話。
[10] 《玉蜻蜓.庵堂認母》,劇中主人公徐元宰解通詩謎得知生母是丘尼,訪庵尋母,母子相遇彼此試探,卻因身份而對相認感到遲疑,終被兒子打動相認團圓。越劇《庵堂認母》是1954年華東戲曲匯的得獎劇目,得獎翌年便被移植為錫劇,同年拍攝成電影。
[11] 「在他們二人未見面時是『思』的階段——志貞思子,元宰思母。二人見面後開始轉入『疑』的階投——志貞疑元宰是子,元宰疑志貞是母,彼此試探,互相猜疑。元宰在羅漢堂說出血書字句,便進入『知』的階段——志貞已知元宰是子而不敢相認。正因為明知是子而不敢認,封建制度的殘酷面貌便從幕後搬到台前來了,觀眾說會看到誰是迫害他們母子分離的非人,最後階段是『認』——尚不敢相認到終於相『認』。」見陳靜:〈談「庵堂認母」的改編〉,《華東區戲曲觀摩演出大會紀念刊》,(上海:華東區戲曲觀摩演出大會,1954年),頁308。
[12] 《賀后罵殿》又名《燭影記》,劇中鋪衍太祖趙匡胤死後,其弟趙匡義繼位。太祖之妻賀后以先皇死因不明,遣長子趙德昭上殿質問。趙匡義大怒欲下令斬殺,趙德昭碰死於金殿之上。隨後賀后攜次子趙德芳上殿理論,一邊哭鬧朝堂以示冤屈,一邊列舉歷朝亂臣賊子,以喻新皇之失。以情理觸動滿朝文武閧動,趙匡義為息朝議,對賀后母子封贈安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