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學史博士:人類要準備與細菌共存
2020年3月11日

吳易叡指出,疫症爆發是正常歷史演變,盡量減少非必要流動,反為是最好預防。 (受訪者提供)
吳易叡指出,疫症爆發是正常歷史演變,盡量減少非必要流動,反為是最好預防。 (受訪者提供)

撰文:李潤茵 本刊記者

當談及下一場瘟疫,不是會不會發生,而是何時發生——Netflix紀錄片《流感來襲》(Pandemic)正在熱播,非常應景,這句註腳,相信港大醫學倫理及人文學部助理教授吳易叡不會反對。近十年,流行病爆發愈發頻繁,據世衞(WHO)統計,單單2011至2017年間,全球流行病事件便達到1307例,分布於172個國家。

「歷史就是這樣子演進,我們無法避免。」禽流感、SARS、豬流感、中東呼吸綜合症、伊波拉,現在是新型冠狀病毒。回溯歷史,20世紀幾乎長達半世紀,香港都要與各疫症搏鬥,從鼠疫、天花、傷寒,到瘧疾和霍亂。

經濟共同體=細菌共同體

吳易叡被稱為「醫學史達人」,他原本在台灣讀醫,後來走去讀歷史,是英國牛津大學醫學史博士。從醫學史角度,發現疫症爆發與人口流動有關。「因為人是經濟動物,會做生意、移動往來,經濟共同體等於細菌共同體。」最經典例子,莫過於伊斯蘭教聖地麥加的霍亂(Cholera)疫症。

話說1881年,霍亂最先在印度境內流行,當時很多香客會到麥加朝聖,所以將霍亂病,也傳到埃及一帶、亞歷山大港等地區,導致死亡人數高達5.8萬;然後,朝聖者又回歸各地,病毒遂擴散至尼羅河沿岸,即非州國家及中東;

另一邊廂,埃及通過水路將病毒傳至歐洲,結果意大利死5000人,法國死5000人,重災區的西班牙,死超過6萬。霍亂步步進逼,向德國漢堡進發,結果當地死9000人;隔着英倫海峽的英國,因為嚴格執行自來水管理,以及飲水消毒,所以才倖免於難。

人與人接觸愈多、移動範圍愈廣,疫症爆發機會愈高。「人類是部分病菌的自然宿主,我們都是帶菌者(carrier),但能和平相處就不會生病;不過,當我們去到更遠的地方,接觸到不習慣的病原體,那時候就會產生疾病,因為身體沒有免疫力。」人與人接觸以外,人與不同物種接觸,試圖改變原來生活方式、習慣,以至試圖改變大自然,都是風險所在。

歐洲人征服美洲是最好的歷史證明。美洲原住民人數銳減,主要原因不是白人屠殺,而是他們所帶來的傳染病。這與經濟資源結構有關,因為美洲缺乏大型哺乳類家畜,所以原住民沒有相關抗體。

在歐亞大陸,豢養牲畜很普遍;但在美洲,80%大型哺乳動物,在冰河時期已經滅絕,所以能被馴化的動物寥寥可數,遑論群聚疾病主要來源豬和牛。

舊世界的病菌很多來自牲畜,例如人類感冒就是源自豬的病毒,但美洲原居民從未接觸過這類病原體,所以對這類疾病一點抵抗力都沒有!更可怕是,那些他們從未接觸過的病菌,往往是致命的,而且多不勝數:天花、流行性感冒、瘧疾、鼠疫、肺結核……

結果,下場很慘烈。《槍炮、病菌與鋼鐵》記載:十九世紀,北美大平原上,有一支曼丹族,乃高度文化的印第安部落;1837年,有艘從聖路易沿密蘇里河開來的汽船,帶來了天花病毒,結果不出數周,原本曼丹族人口2000,一下子死剩少於40個遺民。考古學亦顯示,美洲本來有2000萬印第安人,自從哥倫布登陸後,人口急降達95%;據估計,95%北美洲原居民,死於白人帶來的天花、痳疹。

非必要流動

凡此歷史案例,對當代有何啟示?零三年,沙士爆發已是近代「人口流動」所致——起因於一位廣州退休教授,入住京華酒店,結果病毒由廣州經香港傳播全世界。只是疫情過後,中港人口流動反為更活躍,陸續落實CEPA、放寬自由行、建港珠澳大橋等,近年還有高鐵開通,通通都與沙士教訓背道而馳。今次,初期武漢肺炎的確診個案,主要輸港渠道就是高鐵。

現代人很多「流動」,在吳易叡眼中,認為都是非必要的,「開會已經可以用Zoom!(線上視像會議應用程式)」

他補充,人口流動表面是遊客最多,但染病風險最高群組,其實都在陽光底下——人口販賣和難民,「他們是『幽靈人口』,即使患病都無法統計,所以更難掌握」。

隨着全球化來臨,交通基建日趨發達,人口流動只會愈來愈高。但「全球化」是雙刃劍。一方面,人與人溝通更方便、資訊傳播更快速、即時;另一方面,發展到一定程度會出現「瓶頸效應」——地區過於依賴進口,導致本地經濟結構失衡,無法自給自足。

吳易叡認為,這會給控疫帶來兩難局面:要截斷病源,就要截斷交通;但失去交通,物流就會受阻,糧食供應都成問題。

全球化不可逆轉,意味疫症頻發也難以逆轉。還有一個不爭的事實——中國有14億人口,城鄉居民緊密來往,全球50個大都市,14個在中國,還要屠宰場遍布全國,這意味着人畜共患感染風險特別高;眼前的新型冠狀病毒,有機會成為下一個流行病……

話雖如此,但也不必過度驚慌,只需保持警惕。這位醫學史專家相信,在公共衛生危機當中,社會需要兩大基礎:善治(good governance)和公民性。「善治最需要透明度,公民性則在於提升人民素質,讓公民知道在危機當中,自己需要做什麼。」兩者均需長時間培養,吳易叡總結說:「全球化下,人類要改變態度,準備與細菌共存。」

——原文請閱三月份《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