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度旅遊釀「完美風暴」人類自食其果
2020年4月1日

意大利威尼斯人口不足6萬,卻每年湧入3000萬遊客,疫情爆發後旅客驟降,連運河都變清澈。 (法新社圖片)
意大利威尼斯人口不足6萬,卻每年湧入3000萬遊客,疫情爆發後旅客驟降,連運河都變清澈。 (法新社圖片)

撰文:李潤茵 本刊記者

旅行會送死 vs 死都要旅行

世衞宣布疫情進入「全球大流行」,旅遊業同步踏進「冰河時期」。世界旅遊業理事會(WTTC)預料,全球同業最少損失220億美元,疫情持續更高達730億美元。

2018年,旅遊業為世界經濟貢獻8.8萬億美元,瘟疫蔓延後首當其衝──皆因病毒起源地中國乃全球旅遊業的「金主」,是主要國際遊客和旅遊支出的來源;而被世衞宣稱為「震央」(epicenter)的歐洲,旅遊業在GDP佔比,更是舉足輕重﹝圖一﹞

旅遊同樣是瘟疫催化劑──爆發早期,日本橫濱港漂浮着一艘染病郵輪「鑽石公主號」,全船3700名乘客和船員,累計感染者逾600;香港近期確診病例中,絕大部分都有外遊紀錄,為數不少更非因工作及留學,只是單純「旅行」。

現代人有種「死都要去旅行」的心態,香港人是表表者。2017年,英國旅遊網站MoveHub統計過,不同地區每年人均遊埠次數,香港全球居冠,達11.4次,排名2至9的總和都追不上;香港人出國旅遊次數,還是美國人的57倍,一年的外遊次數已經是後者一輩子的出國次數。

探險家感染瘧疾

大疫當前,各國紛紛祭出「旅遊警示」逐客;皆因心知肚明,「人類本身就是細菌載體,去到幾遠病菌就到幾遠。」王劍凡在中大講授旅行哲學,近年成立非牟利組織「旅行公民」,反思當代旅遊生態;率先告訴記者,因旅行染病、「播毒」、送命者歷史上有前科。

十九世紀,法國博物學家毛歐(Henri Mouhot)就因「旅行」而客死異鄉。當時,柬埔寨是法國殖民地,毛歐為尋找熱帶動物,越洋到當地旅行,無意間發現原始森林內,竟有一驚人古廟遺跡,正是當今舉世聞名的吳哥窟。隨後數年他不斷往返吳哥窟,進行勘察紀錄,將遊記圖文並茂記下來,著於《暹羅柬埔寨老撾諸王國旅行記》。

但結局卻令人惋惜,毛歐最終葬身叢林,傳聞正是感染瘧疾致死,「從前只有探險家會染病,但現在旅客數量太多。」王劍凡指出,古時候「遠行」只有兩類人:第一類是被迫流散,即逃亡及放逐;第二類則是商人。「中國人向來強調安土重遷,父母在,不遠遊,遊必有方;至於西方,直到文藝復興時期,旅行仍是少數有錢家族的專利,而且範圍僅限於歐洲。」

「『旅行』是現代概念。」王劍凡續道,普及需結合天時地利人和。19世紀中葉,歐洲鐵路逐漸形成,而二戰後西歐經濟繁榮,勞工年假漸成常規,有位英國人Thomas Cook遂趁勢首創「火車團」,並創辦同名旅行社,開旅行團先聲,繼而開啟「大旅行時代」。

二戰後爆炸成長

翻查數據,全球旅客人數在二戰後急增。儘管世界連年天災,恐怖主義陰魂不散,但無損旅客興致。截至2018年,國際旅客人數更提前兩年達標,有14億人次﹝圖二﹞

不過所謂「旅行」需求很多時是人為創造。首先將「旅行」與「快樂」等構成必然關係,王劍凡形容這實際上是廣告,歷史上旅行甚為負面,「古人離開中土很危險的,為什麼絲綢之路會有敦煌佛像?就是要保佑他們」;現代將「旅行」形容為辛苦工作後「獎勵自己」,相信很多港人會有共鳴,但這再一次是「錯覺」,「因為旅行不保證快樂」。

旅行廣告深植民心,加上廉航愈趨普遍,導致歐洲早在疫症前,意大利威尼斯、西班牙巴塞隆拿等熱門旅遊城市深受「過度旅遊」(Overtourism)衝擊。「可持續旅遊老生常談,概念最早1970年代出現,但發展卻背道而馳。」港大地理學系助理教授Benjamin Iaquinto鑽研旅遊政策,指出:「郵輪就是最不可持續的旅行形式。」

郵輪變「疫輪」

郵輪向來備受抨擊。首先,排污量驚人,載客9000人已相當於7.3萬個高耗能家庭,污染空氣及水,甚至威脅港口居民健康;其次,大批遊客上岸會構成滋擾,威尼斯人就很反感,當地人僅5.5萬,但高峰期旅客卻達每日6萬,擠迫程度不難想像。

豪華郵輪慘淪「移動疫區」都不是新事。病毒向來在封閉環境容易滋長,而船倉空間侷促,乘客經常密切接觸,郵輪乘客更是「銀髮族」居多,長者抵抗力弱,感染風險大;美國疾控中心顯示,每年過百艘停靠郵輪,平均就有10艘會爆發傳染病,例如大腸桿菌等。

港大旅遊地理學者Benjamin Iaquinto指出,限制旅客數量牽涉政治角力,因為旅遊業往往是經濟引擎。 (黃俊耀攝)
港大旅遊地理學者Benjamin Iaquinto指出,限制旅客數量牽涉政治角力,因為旅遊業往往是經濟引擎。 (黃俊耀攝)

Iaquinto說:「郵輪最早起源於北美,傳統航線是加勒比海和地中海,現在則愈趨偏遠,連南北兩極都有,部分自然環境遭破壞,旅客密度亦趨高。」近十年,中國人財富急速冒起,郵輪旅客量佔亞洲半數,郵輪業更列入十三五規劃。

理想脫離現實,因很多國家視旅遊業為賺取外滙的重要途徑。「九十年代,柬埔寨靠旅遊業翻身,近十年連北韓都開放。」王劍凡跟記者分享08年首次拜訪高加索三國:「除亞美尼亞能拿到簽證,格魯吉亞及阿塞拜疆難過登天!」近期他再帶團入境,難度已降低,開國最大誘因,是經濟誘因。

過度側重「零售旅行」

全球旅遊業都短視。Iaquinto認為,病菌迅速擴散與旅遊業運作有關──在商言商,業界為擴充業務,不斷推高旅遊人數,大量旅客遂集中在少數目的地;而且航空業發達,促使長途及跨國旅程相當普遍,人口流動性極高,結果製造出「完美風暴」(perfect storm)!他坦言:「業界今次備受衝擊,但同時應籍此反省。」

反省什麼呢?首先是旅客人數。過去30年,亞太區旅客增長最勁﹝圖三﹞,中國貢獻不少,政府甚至人為安排「黃金周」,在學術界「中國旅客」成熱門研究題目,因其旅遊支出冠絕全球,「他們很喜歡購物,由奶粉到高檔名牌!」Iaquinto 形容,中西方旅遊習慣截然不同。

利益掛帥,各地爭相吸陸客,未有衡量承受能力,結果物極必反!引爆疫情風險外,經濟只圖眼前利,長遠輸掉多元,「零售旅遊取代其他經濟活動」。Iaquinto指出,依賴中國旅客的地區,往往側重高端消費,扼殺其他可能性。香港是典型例子,還有亞洲各國,甚至歐洲;一旦出現突發事件,例如疫情或政局動盪,旅遊業損失大。

「以香港為例,其實750萬人口都支撑到本地遊。」Iaquinto在澳洲長大,年輕時旅行概念,就是駕車兩三小時到沙灘,「類似大嶼山一日遊」;不過,現在旅行等同於要搭飛機──他很反對儲「里數」換機票這種計劃,因會增加碳排放,全球暖化,航空業難辭其咎。

其次值得深思,正是對氣候的影響。旅遊業是無煙工業,但實際很大污染。他以澳洲大堡礁為例,自然景觀養活當地旅遊業,然而過去30年,因為「過度旅遊」,珊瑚數目急降50%,「業界後知後覺,最終無法挽回、自食惡果」。

新型冠狀病毒未出現前,自然界已不斷發出警號,由去年Netflix紀錄片播出海象因全球暖化被迫上懸崖輕生,到今年初大量野生動物葬身澳洲火海,人類自身存亡也受到威脅!「若世界認真看待可持續性,便不會出現過度開發。」

疫情是契機,讓人類撥亂反正。不過,兩位學者均不排除,疫情過後不單不會有所改善,反而可能變本加厲,「旅客人數更勝從前!」因為大疫初癒,旅遊業是提振經濟最有效的手段,03年沙士就是前車之鑑。

——節錄自《信報財經月刊》4月號《疫市大蕭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