困乏我多情 —— 從錢先生給中學生的信說起
2020年10月5日

別小看寥寥數語的一封信,情之厚重,盡在其中。無情者都能說漂亮大話,就偏偏寫不出幾句輕輕而情重的叮嚀。新亞校歌中「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正是創校者念玆在玆,及對後來人諄諄教誨的靈藥。

撰文:盧瑋鑾(筆名:小思)

有些話需從頭說起:一九六一屆中文系畢業生,許多師兄師姐都是初進師門師弟妹仰慕的,黃漢超是其中一位。我們都稱呼他師傅,因為他是螳螂派大弟子,逢新亞有什麼慶典,總見他在台上大顯身手。他更是錢先生、牟潤孫先生的出色學生,堪稱文武雙全。他的太太林波也是同系同屆同學。

我和林波早就認識,她在真光中學時是莫可非先生的學生,莫先生說她中文優秀,常叫我們一起飯聚聊天。但她婚後去了美國,我們便疏於通訊了。二○一八年十一月二十八日師傅久病不治去世。〔《新亞生活》四十七卷第一期「訃告」欄誤記二○一九年七月離世。〕我深知林波個性,離天隔海的多餘安慰話,不止沒用,反給她添煩,故我沒說什麼。

二○一九年二月她來電郵,告訴我她正在整理師傅書房,傷情處處不必說,為難是書刊山堆,不知如何處置。四月初她說:「我每天到書房徘徊一會。最難處理的是他和老師們的信件。」不久,她用附件傳了一封信給我,並說:「我只抽出一件給你看。⋯⋯我把錢老師的信電郵給你的另一原因,是想你知道早期新亞如何培訓學生。」以下是錢先生寫給正在培正中學讀高中三年黃漢超的一封信:

     漢超先生

     六日來書奉悉  拙著近三百年學術史  鄙人自藏有一部  足下求閱此書  盼來一談  可就便借去  此間研究所或可再版此書也

     穆每天上午多到校有課  星期二五下午亦有課  盼能於上課前後與足下一面  如能先通一電話約定時日  可免往返相左

     專此順頌

     日祇

                                                                                                                        錢穆啓  十二月八日

這是一九五六年國學大師寫給一個素未謀面中學生的信。

應該不久,中學生就聯絡上訂好見面日子,大概孩子有點心怯,他培正中學中文老師錢䇛友先生竟主動陪他前往。再隔不久,中學生在舊書肆買得此書,拿去請錢先生簽名,錢先生為他寫了一段鼓勵話,也許正是這幾句話,鑄就這中學生決志進入新亞的機緣。

書還未到我手,林波就向我交代說:「先把這本書的來源傳給你看,然後再把書本寄給你處理,可以嗎?這是漢超非常喜愛的,我不能再保留了!」

看似簡單幾句話,卻蘊藏着無限情意,這真是身受重託,我一直在思量該如何把件事呈現方最合適。

空想太多,竟無從入手。一天翻開錢先生《新亞遺鐸》,讀着讀着,突然讀到錢先生談到〈新亞精神〉:「究竟什麼是我們所謂的『新亞精神』呢?這大家苦於沒有一確切而具體的回答了。」這一說,正好點中許多新亞人的心病。讀細此文,到最後一段:「你們現在只在模糊中覺得有此『新亞精神』之存在。我盼望你們能繼續深入地把此一精神鮮明化、強固化、具體化、神聖化,大家在此一個精神下,不斷努力地上進。」我恍然大悟,新亞精神就在這封給中學生的信中、在書頁題字中。

如讀朱少璋主編的《沈燕謀日記節鈔及其他》,就知道一九五六年,錢先生十分忙於應付農圃道新校奠基、落成典禮、處理複雜校務與人事、向香港教育司爭取辦新亞中學等等工作,又要周旋於資助新亞的美國人、控制新亞行政的英國殖民地官員的各種會面中,此外還要上課。但對一個中學生來信借閱書一事,竟如此細心一一交代,這就是「精神只是指的那憑借現實來運用而有所作為的,那一種經過與表現。」還有什麼比這一封細意叮嚀的信更具體化?但這種精神植根於何處?錢先生早就說:「本來所謂『精神』,是看不見摸不到的。若要具體而確切地指說什麼是我們的所謂『新亞精神』,總不免反而要覺得不恰貼、不完備。所以,我們覺得像有這一番精神是對的,而我們苦於說不出這一番精神究竟是什麼,這也是對的。我們只能在我們內心,覺得有這麼一回事,便夠了。」這段話令我又再仔細思量。

錢先生在創校後,常常提及「艱難掙扎」、「艱苦奮鬥」,而面對時艱的壓力,希望有前途,就必須創造一個「心」。

無私之情最值得珍重

「只能在我們內心」,內心,有什麼?是「心之靈」,那是經得起困乏而不溺於私欲的能量,那就是無私之情,最值得珍重。故校歌中「艱險我奮進,困乏我多情」,正是創校者念玆在玆,及對後來人諄諄教誨的靈藥。

別小看寥寥數語的一封信,情之厚重,盡在其中。無情者都能說漂亮大話,就偏偏寫不出幾句輕輕而情重的叮嚀。(本文原刊於《新亞生活》2020年6月,獲作者授權轉載。小標題為編輯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