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潤茵 本刊記者
國家派「紅包」
「禮享羅湖數字人民幣紅包」真香,可惜名額有限,這次一不留神與您擦肩而過──收到深圳政府發來這則短訊後,王幸平不表失望,皆因在這位資深銀行界人士眼中,沒拿到只是「沒中彩」罷了!
醞釀六年,央行法定數字貨幣(DC/EP,又稱「數碼人民幣」),近月不斷走進公眾視野。與香港一河之隔,深圳透過抽籤,發放1000萬元數碼人民幣予5萬名居民;中籤者獲200元紅包,可在逾3000間商店消費。此前,另一試點城市蘇州,當地公務員自今年5月起,半數交通補貼已經用數碼人民幣發放,並轉入銀行賬戶;同樣地,可直接用於指定商家交易。
「使用起來跟支付寶及微信支付差不多。」王幸平身在試點深圳, 觀察到當地用戶體驗;目前,廣東石油至少11個油站,接納數碼人民幣,消費者只要開通相關賬號,付款時展示二維碼即可,終極目標是全市110個油站用到。
簡單來說,數碼人民幣即人民幣,人行目標是取代M0(紙鈔和硬幣),地位等同法定貨幣,不能拒收,最大賣點莫過於,每筆交易都會即時紀錄,且永久保存,所以各國央行都在研究,用來打擊犯罪活動,但最進取者非中國莫屬。
平心而論,中國的移動支付滲透率,已經遙遙領先世界;而從用戶體驗角度,數碼人民幣與民間第三方支付平台,則分別不大。為何還落力開發央行數字貨幣,背後是否另有盤算?答案可能在螞蟻金服招股書中找到。
這宗史上最大型的IPO意外暫停,記者翻查招股文件發現,原來「DC/EP」早已被歸類為「不利影響」,集團估計央行新舉措會改變行業格局,且「無法充分預見影響」,結果不幸言中。
內地學者胡星斗接受本刊訪問時,大膽預測螞蟻A股上市機會渺茫,更甚的是未來趨勢很大可能是「號召或強制全民,使用央行的數字貨幣,從而減少,甚或不使用民間的支付寶和微信支付」。
胡星斗形容,數碼人民幣就是「國家版的支付寶和微信支付」。他分析,央行背後動機莫過於三點:第一、想推動貿易發展;第二、想加強監控資金流向;第三、想加強監控個別人員,以起維穩的作用。
「近年中國金融改革,即使對外開放,主要領域還是銀行和保險,數字貨幣則絕不可能,甚至連對內都要收緊。」當中考量離不開兩個字「可控」,比特幣就屬先例,去年已遭全面封禁。
胡星斗熟悉國情,向記者強調在中國,絕大多數舉措,着眼點都是從「社會穩定」角度出發──「國家要站在金融制高點」,意思就是在民間出現不可控前,政府率先掌握在手中,甚至有機會相關技術走在世界前面的話,就連標準都要緊握在手中。
回顧中國開發DC/EP歷程,可見到何謂「先發制人」〔表一〕。早在2016年,人行已公開招募六位高學歷區塊鏈人才,此乃支撑比特幣的底層技術,核心在於分散式管理賬簿系統。
禁比特幣 保貨幣主權
區塊鏈強調「去中心化」,與傳統央行功能背道而馳,可想像中國政府並不樂見,不過基於管理貨幣的權力,無論是紙幣還是數字貨幣,都必須來自國家,所以數碼人民幣的「初心」,不難發現都是為了「捍衞貨幣主權」,甚至有意回應Bitcoin及Libra(Facebook提倡)。
日本中國專家吉岡桂子,在新作《人民幣的野心》指出,習近平提出「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起點是鴉片戰爭,此前國內貨幣分散,甚至陷入被「瓜分危機」,「幣制發行權歸屬中央」長期無法落實;所以即便面對「區塊鏈」這種新技術,中國亦要「走自己的路」。
中國確是得天獨厚,人口規模龐大且移動支付普及,基本已經進入「無現金社會」──人行2018年數據顯示,八成以上中國人使用電子支付,即使農村都逾七成;今年5月,星展報告則指出,交易額連續五年錄得升幅,而隨着新冠疫情爆發,基於要社交隔離,非接觸支付增長,預料更將會持續。
不過從央行角度,移動支付再蓬勃、競爭再激烈,還是非掌握在自己手中──皆因阿里巴巴的支付寶及騰訊的財付通(包括微信支付),已佔據逾九成市場份額〔圖一〕;反觀傳統金融機構,例如國有銀行,名副其實no stake(無位置)!
「DC/EP這場實驗,在我看來最大好處,就是將國營銀行拉回市場,從而分散私營企業的影響力。」科大商學院副院長許佳龍表示,私企始終不是國家機構,沒義務完全配合國家,例如調控金融市場。
螞蟻及騰訊便早有「叛逆前科」——《金融時報》去年報道,兩巨頭旗下信貸平台就曾拒絕向人行交出客戶資料,遂激發人行牽頭成立「百行徵信」,瞄準4.6億非銀行人口數據,意圖打破寡頭壟斷。
回到數碼人民幣,央行經年研究,最終採取「雙層運營體系」(由央行把數字貨幣兌換給銀行,再由商業銀行負責向公眾發行),某程度已經證明,有意扶持國有銀行。
從深圳測試可見,項目由央行主導,參與者則是四大銀行(中國銀行、農業銀行、建設銀行及工商銀行)。「央行及商業銀行,關係從此改變,由監管變合作。」許佳龍說:「這種模式只有中國能出現。」
在此模式運作下,央行由發行、流通、管理、回籠、投融資等真正全面監控,「甚至可隨時銷毀數碼貨幣,舉例當DC/EP追蹤到黑錢,央行可以直接將該筆款項,從電子錢包內廢除(invalidate)」。
許佳龍補充,數碼貨幣非必定要「去中心化」;中國政府「鑄造」數碼人民幣,就已經因應國情來設計,例如保留中心化,還有「可控匿名」,意思就是央行作為第三方,仍然有權查詢數據。
刻意模糊公私企
螞蟻金服只是中國科技金融業(TechFin)的縮影。數碼人民幣面世後,隨之而來的質疑,就是與民爭利。儘管人行再三強調,與支付寶及微信「不存在競爭關係」,兩者屬於不同「維度」,不過亦存在兩個客觀事實:
第一、深圳開展數碼人民幣試點後,最高興相信是銀行。原因是「錢放的地方不同,微信支付歸騰訊,支付寶則歸螞蟻金服,DC/EP最終都歸國有銀行」,王幸平作為資深銀行中人,曾任職深圳特區人行及中資商業銀行,知箇中玄機。
第二,即使螞蟻金服沒有對外宣稱,但有員工向本刊透露,對於數碼人民幣,內部已經視為「直接競爭者」,並已組成逾20人團隊,專責應對相關政策;在招股書內,同樣已描繪成「不明朗因素」。
實情四部門約談馬雲、螞蟻暫緩上市前,中國政府的「有形之手」已有跡可尋。通過新規定監管市場外〔表二〕,科企從前不受金融監管,2018年起都開始受約束,進行支付必須通過「網聯清算」〔圖二〕。
科技金融的野蠻成長戛然而止。在第二屆外灘金融峰會上,國家副主席王岐山強調,中國金融的「三不」:不能走投機賭博的歪路、不能走金融泡沫自我循環的歧路、不能走龐氏騙局的邪路。
王岐山的發言有無弦外之音見仁見智,不過新型「國家資本主義」,已成為主旋律。核心思想在於「加強黨的控制」,所以自2012年起,國企與私企的界線,開始愈來愈模糊。
最經典莫過於「黨委入企」,上至科技巨擘,下至新興初創,無不例外,阿里巴巴還最早將黨支部升格「黨委」,騰訊則坐擁過萬黨員。不過,政治「保險」始終很難買。螞蟻上市計劃告吹後,騰訊創辦人馬化騰,亦辭去財付通法人,只留下「耐人尋味」四字。
——節錄自12月信報財經月刊《數碼人幣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