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人」潮語 「階級鬥爭」前奏?
2020年12月9日

「打工人」段子和表情包流行背後,是年輕人對某些職場現實的「吐槽」,對生活重擔的調侃。(路透圖片)
「打工人」段子和表情包流行背後,是年輕人對某些職場現實的「吐槽」,對生活重擔的調侃。(路透圖片)

改革開放至今,中國過往40多年發展模式被部分人總結為「政左經右」,即在政治方面堅持「人民民主專政」,經濟卻漸趨市場化。不過近年來,一方面「國進民退」動搖民企發展空間,同時在輿論上批評私營經濟及企業家的聲浪日益高漲。最新現象是「打工人」潮語突然席捲全國,或許預示着中國經濟面臨「左右為難」。

撰文:高天佑《信報》專欄作家

「打工人」潮語源自內地視頻平台嗶哩嗶哩(Bilibili)上一個名為「抽象帶籃子」(簡稱「籃子」)的網紅,他在10月份發布一系列視頻,以黑色幽默方式扮演和宣揚保安、建築工人等勞動者身份,而最後一定以「早安,打工人」作結。例如在其中一條視頻,他向着鏡頭說:「勤勞的人已經奔上了塔吊,你卻在被窩裏伸了伸懶腰,你根本沒把自己生活當回事兒。早安,打工人!」

從戲劇效果角度看,在基層勞工生活艱困、普遍受輕視的現今時代,「籃子」卻引用猶如中國改革開放之前樣板戲的方式,把基層勞工演繹為光榮、自豪的形象,跟現實構成巨大反差,產生黑色幽默效果,令人笑中有淚。

正因如此,「打工人」潮語可說在一夜之間風行全國,由此引伸的大量段子充斥所有社交平台,例如:「打工人打工魂,打工都是人上人」;「沒有困難的工作,只有勇敢的打工人」;「牙醫問我年紀輕輕的牙齒怎麼磨損這麼嚴重?我說我打工人,這幾年都是咬着牙過來的」。就連新華社、中央電視台等官方媒體,亦有引用這個詞彙來報道各類新聞。

「打工人」多指白領

有趣的是,現時自稱「打工人」的通常不是真正的基層勞工(例如建築工人、保安、清潔工、快遞員、外賣車手等,畢竟他們在中國網絡世界向來屬於小眾,參與程度有限),而大多是白領階層,甚至是效力BAT網企、金融投行的高薪一族。

從語意學角度分析,「打工人」潮語之流行值得關注。相對而言,「打工仔」講法早自九十年代(從香港傳入)已在內地出現,一度頗為常用,其語意「名卑實高」,看似自嘲自抑,惟隱含「我今日辛苦打工,他日可成老闆或資產階級」之積極意涵。

「打工人」則屬「名高實卑」,似乎把「打工」視為驕傲光榮,卻亦等於把這種身份永恒化,並跟「老闆」角色徹底割裂對立起來,自覺永不能突破階級,幽默之中透着無奈與悲涼。

就像香港人在七八十年代把「李超人」視為勵志偶像,覺得自己努力也可做超人,自然不會「仇富」。內地人以往也把馬雲、王健林等白手興家富豪奉為偶像,自信「今日打工仔,明日做馬雲」;但隨着經濟漸趨成熟、階級固化,人們不再發夢做「下一個馬雲」,相反自我定位為階級跟馬雲(老闆)相對的「打工人」,甚至把生活的艱難和怨氣都投射到「馬雲們」身上。

在潮語之外,近日還有兩個事例反映出「打工人」的憤怒。首先是華為外籍副總裁凱利(Joe Kelly)11月初在深圳猝死,終年55歲,成為內地當時最熱議新聞之一,而大多數網民評論都是冷嘲熱諷,儘管未必針對凱利本人,卻大多把矛頭對準華為,主流口徑是「外國人也捱不住997加班」。很明顯,華為被不少人視為鼓吹、助長內地加班風氣的罪魁禍首之一,網民們找到機會便發洩怨氣。

嚴格而言,華為不完全是由資本家掌控的民企(其董事長任正非持股僅1.14%,其餘絕大部分為員工集體股權),且在不久前(被美國制裁時)仍被視為「民族品牌」,有所謂「不買華為就不愛國」,現時卻在輿論上遭網民一面倒鞭撻,可見「打工人」們有幾不滿。

另一件事是阿里巴巴旗下螞蟻集團「世紀IPO」,在11月初遭中證監臨時叫停,相關新聞底下的網民留言更是一片歡呼讚好,幾乎「開香檳慶祝」,部分網民言論之狠毒及咬牙切齒,簡直是把阿里及其老闆馬雲視為仇讎。

自發表「996」的言論後,馬雲成為了「打工人」的「公敵」。(路透圖片)
自發表「996」的言論後,馬雲成為了「打工人」的「公敵」。(路透圖片)

內地「打工人」潮語流行以及輿論上批判私營經濟、資本家等現象,大致可歸納為五種原因:

一、經濟成熟 階級固化

任何經濟體漸趨成熟階段後,或多或少會出現上流路窄、階級固化問題,不再像經濟起飛時期「遍地機會」,很多領域及崗位都已被佔據,新世代向上攀升更加困難。與此同時,早期事業有成的階層會把財富、知識教養、社會地位、人脈關係等資源傳承予下一代,某程度上造成「跨代富裕」和「跨代貧窮」現象。

在此情況下,部分年輕人自覺辛勤拚搏,收穫卻遠不及上世代或其他幸運同輩,兼且很難看見上流階梯,不免會產生怨氣。

二、社交網絡 助長比較

在未有社交網絡的時代,人們通常只會跟親戚、鄰居、同學、同事的生活作出比較,日常可見的差距未致太誇張;至於少數明星、富豪則像遙遠人物,「比較感」未必很強烈。但在社交網絡時代,一方面人們的「比較圈」廣度和深度都大幅提升,例如會見到一些網紅、KOL、富N代等每日如何享受奢華生活。

另方面,即便普通人也傾向在社交網絡着力突出優越一面,例如僅屬中級白領,卻經常貼出坐遊艇、買名牌、幫襯名店等生活片段。這除了會造成「惡性比較」循環,令同儕比較壓力愈來愈大,還會讓享受不了這些「基本生活」的人們更感憤怒和不公。

三、樓價高昂 蝸居如夢

上述兩點皆屬全球相對成熟經濟體共通現象,中國內地及香港卻有一個特色,就是在「磚頭情結」和「地少人多」等因素下,樓價(相對於普通人收入)特別高昂,隨着近年全球貨幣放水更是變本加厲。

住屋屬人類基本生存需要、生活需求,加以中國人「安土重遷」,「買樓難」成為很多人最大的生活壓力及不滿來源;部分人對於擁有蝸居更已深感絕望,試問他們怎不倍覺憤怒。

——節錄自《信報財經月刊》12月號《數碼人幣殺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