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大經管院長蔡洪濱:應打破自由市場迷思
2021年12月1日

撰文:鄭雲風 本刊記者

自從前年香港陷入「完美風暴」,積壓多年的民怨一發不可收拾,政商界如夢初醒,紛紛將改革掛在嘴邊。只不過人人都說改革,難道人人都知道如何改革?

蔡洪濱是其中一位積極提倡改革的學者。由最初以為香港經濟穩健,到後來細看社會發展指標時大吃一驚,兩年前他已經警告,舊有產業模式增長乏力,致力推動本地經濟結構轉型,2020年初更聯同一眾港大學者發表《經濟政策綠皮書》,就不同領域提出實質建言。

解決深層次矛盾任重道遠,這位中國知名經濟學者說,不希望單憑一年時間評論改革成效,更在意下屆政府是否具備戰略思維,提出長遠而宏觀的計劃,而非過往看《施政報告》時,感覺「很多細節而沒有新意」。

複製浦東新區

萬事起頭難,改革勢必動搖到既得利益者,撇開「高大空」口號,香港該如何「再出發」?「內地有一句話叫推倒重來,但絕大部分情況下,你都要根據現有體系改革。」他認為,上海浦東新區的故事,值得香港借鑑。

九十年代初,蔡洪濱剛好到上海復旦大學做交換生,間中與同學乘船往返浦東,但渡江之意不在目的地,在乎船上看戲,「對面什麼都沒有」。原來,相隔一條黃浦江,對岸的浦西五光十色,浦東大多是鄉下農村,故此當時流傳「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間房」。

好景不常,隨着中國實施改革開放,深圳等新興特區急起直追,上海作為原先的經濟重鎮,發展持續滯後、故步自封,其GDP佔全國份額從1978年的7.5%,降至1992年的4.1%。「那時重看三十年代老上海的照片,感覺比九十年代的外灘更加摩登。」

經歷了1989年春夏之交,中國面臨嚴峻挑戰,鄧小平重提改革開放,指出「上海是我們的王牌,把上海搞起來是一條捷徑」。其後中央宣布加快浦東開發,給予各種優惠政策,短短十年已成為領先的金融中心。這段傳奇故事傳誦至今,仍為人津津樂道。

「從改革開放經驗來看,最成功是找出特區,再推動整個國家發展。」他續說,這套方法同樣適用於局部地區。「有別於老上海,開發浦東用了一套全新模式,有效吸引金融機構落戶。更重要是,浦東新區建成後,同時帶動整個上海改革步伐。」

歷史總是驚人地相似。30年後,正當香港發展遇到「樽頸位」,政府同樣提出北部都會區計劃,跳出港島開發鄉郊,希望20年內建成另一個國際創新科技中心。

北部都會區將成香港的浦東新區嗎?上月蔡洪濱以此為題撰文,指出關鍵在於容許制度大膽創新,甚至視之為改革試驗區,於現有的法制下,探索更加積極有為的管治模式,在短時間形成「一港兩治」,藉此複製昔日上海的成功經驗,「如果北部都會區的改革成功,就能進而改進整個香港政府的治理模式」。

管制多損競爭

下一個問題是,作為全新管治模式,什麼要改革,什麼要保留?

他先從過度規管談起。你或許疑惑,香港不是一直奉行「自由市場」原則、多次獲評為全球最自由經濟體嗎?「這是個錯覺。」蔡洪濱認為,不應該簡單從二元思維看待自由市場,「任何經濟形態都不斷變化,該自由應充分自由,該管制應合理管制,最終希望促進經濟效率,同時令社會發展更平衡。」

有人認為,現時行業收入差距源於市場定價,貧者愈貧、富者愈富是資本主義制度下必然現象。「tradable與non-tradable產業,理應有良性互動,例如金融人賺錢愈多,理髮師收入也會更高。換句話說,任何一個相對開放的社會,這種隔閡是不自然的。」

在他看來,香港積壓多年的問題,正正在於「自由的東西很自由,但不自由的東西比別人都不自由,但我們通通看成自由的東西。」舉例說,香港資金、人流進出確實自由,但律師、醫療、建造等行業准入門檻極高,限制競爭,加上死板的框架與制度,最終拖低社會效率,由全民埋單。

他指出,上世紀八十年代高舉的新自由主義,旨在減少管制,提升社會效率,香港卻倒行逆施,不但難以滿足市場需求,亦錯過發展壯大成新產業的機會。「現有規則都在保護既得利益者。對他們來說,愈多規則愈有利,因為沒有新的入場者。」

建築費高企是另一例子。根據全球工程顧問企業Arcadis調查,香港建築成本多次獲評為亞洲第一,雖然今年排名略為下跌,仍然是全球前十,高於東京、新加坡、巴黎、芝加哥等大城市。

近年商管學院籌劃興建新校舍,造價之高、工期之長令蔡洪濱有深切體會。「如果說香港工資比外國貴很多倍,那也算了,但平均來說並不是。」他批評,政府管制並非由社會效率出發,繁文縟節帶來額外費用,最終反映在樓價、租金等生活開支上,「只要把這些成本加起來,香港是非常不自由」。

有見及此,他於文章特別提及,開發北部都會區時,必先改革現有遠郊發展模式,例如採用特殊政策,推動農業用地或棕地轉為工業和商業用地,加快開發速度;針對建設融資,亦可考慮發行長期債券、公私營合作制等方法,減少公共財政壓力。

香港變深圳沒意義

與此同時,蔡洪濱強調,香港要堅持國際化、法治、貿易市場自由等傳統優勢。「經歷過去幾年變化,不管政治風波還是疫情,國際形象必然受到一定損害。未來如何保持形象,發揮更大的連繫作用,是政府一大挑戰。」

要數近期最大爭議,不得不提香港出入境政策。為了盡早與內地通關,香港緊隨中國「清零」路線,即使本地確診個案近乎絕跡,防疫措施卻不減反加,引起外資批評。繼香港歐洲商會發公開信稱,嚴格的隔離措施或影響金融中心地位,上月香港美國商會會長早泰娜更因檢疫規定決定請辭。

面對防疫與經濟兩難,他認同通關是當務之急。「短期需要生存,沒有辦法,長遠還是要維持及提升國際形象。如界香港變成深圳一樣的城市,對中國沒有意義。」因此,特區應該擔任更加積極主動的角色,「不應該光等別人來」,或者只限於宣傳稅低、出入方便。

「近年香港內循環做得不錯,但是不能持續增長。」隨着去中介化、電子商務等浪潮出現,他強調傳統中介市場已成過去,零售、旅遊業亦漸漸失去競爭力,香港不應再沉迷於「buy and sell」的角色,應該積極解決過分依賴地產、產業結構單一等問題,尋找新的經濟增長點。

「現今香港面臨轉型的關鍵時期,需要有明確落實方案。如果只是應急,短期可能可以生存,最後問題只會愈積愈多。」香港既要打破以往對「自由市場」的迷思,放鬆管制鼓勵競爭,政府亦要反思「積極不干預」政策,主動出擊解決社會矛盾。「保留優勢、改進問題,兩者都很重要。」

——節錄自2021年12月號《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