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展創科需保護專利 盧煜明:教授也要學懂自衛!
2021年12月3日

香港擁有一流的科研人才,然而成功商業化的例子卻寥寥可數,成果不是被打入冷宮就是被抄襲盜用。被譽為「無創產前檢測之父」的盧煜明(Dennis)現時兼任中文大學專利委員會主席,正用自身豐富的「自衛」經驗,傳授科研精英們申請專利、打官司的技巧。作為具有商業頭腦的科學家,他強調,正如音樂家、小說家致力保護版權,科學家也要保護辛勞的科研成果。如果香港能擁有眾多有價值的專利,就有機會孕育多幾間「獨角獸」,才有望成為創科中心。

撰文:幸瑜 本刊特約記者、鄧傳鏘 本刊總編輯

盧煜明是中文大學醫學院副院長,訪問卻是位於香港科學園的研究中心,帶記者參觀時,他指着幾台儀器說,這裏每部都價值上千萬。甫坐下來,他笑說,較好的傢俬都是自費添置的,不是來自政府的研究經費。這位著名科學家從不敢低估金錢的威力,因為深明做前沿的科研是燒錢行為,但成果一旦商業化就可以帶來豐厚的回報,有資金再投入科研,從而形成一個良性的循環。

在這個過程很易因為「一子錯滿盤皆落索」,這一着棋就是如何申請專利,盧煜明自大學開始,已鑽研專利法律,摸索了30年,才摸到這套遊戲的竅門。甚至比盧煜明研發成名的「無創產前診斷技術」時間更長,當時他花了22年,才將這項研究由實驗室帶到臨床應用,每年惠及全球近千萬個準媽媽,避免孕婦需要「抽羊水」來診斷胎兒是否患上唐氏綜合症或其他染色體疾病。

現時無創產前診斷在全球已是一個每年值數十億美元的生物科技產業,其中有多個骨幹專利源自香港。經過不斷研發,2017年,血漿DNA檢測延伸至各種癌症,令更多人受惠。

申請專利四準則

「無創產前診斷技術」的成功例子是否能複製呢?哪些東西可以申請專利?「首先,自然現象不可以,無人可把太陽申請專利;第二,要Non-Obvious(不顯而易見),飲水就不可以申請;第三,要Novelty(新意念),之前無人做到過;第四,要證明你所寫的可以做得出來。」盧煜明身經百戰,每星期都會與法律團隊開會,了解世界各地有否涉及其專利權的最新動態,工作時間高達兩成都花在維護專利權事務上。

隨着美國於2021年完成修例,放棄先發明原則(first-to-invent principle),現時全球大國都採用先申請原則(first-to-file principle)處理專利申請,「修例前,有些人在紙巾上寫兩個字,或者畫一幅畫就說自己最先發明,修例後杜絕了這種情況。」由於盧煜明熟悉遊戲規則,又與時並進,科研團隊在全球各個專利管轄區已獲批逾千個專利。

不過,懂得申請專利只是第一步,最重要是學懂打官司來保護這一寶貴財產。盧煜明解釋:「專利訴訟通常是你告人,別人反告你,或者掉轉。」他透露,為保護中大的知識產權,被授權的公司可能化了數以千萬計美元在訴訟上。

多年前盧煜明曾與史丹福教授打官司。話說兩人關於PCR(多聚酶鏈式反應)技術進行無創產前檢查的論文在同一日投稿,2007年發表後,雙雙申請專利,盧煜明遂把專利授予Sequenom,對手則把專利授予Verinata; Illumina收購Verinata後,再與Sequenom對簿公堂,「我們贏了三場,他們贏了一場」,最終2014年庭外和解。Illumina支付Sequenom一筆費用後,兩間公司決定把過千專利合併為「專利池」,達成雙贏局面。「意思是只要當中任何一項專利仍然存在,雙方依然可以分享收入,期間還能不斷增加新專利。」他欣慰官司最後有一個圓滿的結局。

身為專利權發明者,盧煜明任何時候都要面對兩至三宗官司,應付來自世界各地的專利訴訟,有時還要親自披甲上陣去上庭,最深刻的是經歷了四次無間斷連續7小時的盤問!「每次都要被盤問7小時,就像捉棋國際比賽一樣,你面前有個計時器,去洗手間則暫停。」原來在美國打專利官司,有個程序叫Deposition(供證詞),盧煜明猶有餘悸地表示:「有個鏡頭影下整個過程,也有人用文字記下說過的每個字,就像足球比賽互射十二碼,你負責守龍門,只會失球、無法入球,失球最少當贏,哈哈!」

無間斷盤問   玩心理戰

為了勝出,控方無所不用其極,恍如一場沒有硝煙的心理戰:「對家可能會派出三個大狀,每個都風格迥異,有斯文,有老粗,務求用不同方式嚇窒,找出漏洞。」上庭前要做大量準備,尤其精神上和心理上,「他們會問許多奇怪問題,如去洗手間遇過什麼人,說了些什麼話。」

勝負的關鍵除了臨場表現,原來事前已經要做足準備,對家律師事前會把公司電腦內的15年紀錄全部抄低,然後有團隊抽絲剝繭地找出證據,「就算是內部溝通,一字一句都要非常小心,如果幾年前寫了一句不該寫的東西,將來也有機會被用作呈堂證供」。他試過在大除夕被盤問,也試過在最後半小時筋疲力竭時,對家才更換律師,改變盤問戰術。「每次盤問結束之後,你都會覺得人生充滿希望!」

打官司既是苦差,也可以視之為對自己科研的一種肯定。他笑說:「有價值的專利才有人同你打官司,沒有官司打就是專利缺乏價值了!」

香港要成為亞太區知識產權的仲裁中心,身經百戰的盧煜明坦言,最欠缺的是擁有跨科知識的司法人才。「在外國,有能力打這類官司的都是擁有生物、醫療等博士資格後再讀法律的專才,培育這些律師至少花􀀒􀀑年,最厲害的是就連處理這些訴訟的法官,都擁有相關專門知識!」

「無創產前診斷技術」曾數次被人侵權,部分訴訟於香港法庭審理,但前後轉換了四名法官,才有人肯為案件判案,物色律師時,又發現全港擅長打專利官司的大律師只有三人,一人代表被告,一人代表原告,第三人已接近退休年齡。盧煜明的親身經歷,足證香港急需培養熟悉專利權的司法人才。

維權之路雖然艱辛,但成功後卻成果豐厚,蓋因每年都有穩定收入。盧煜明就藉專利使用費的收入養活公司在讀博士學生,他指出,以前做科學家出路狹窄,大學教書是最普遍的選項,惟今時不同往日,科技公司的科研成果商業化後,產生的豐厚回報有望吸引更多精英學生。只要懂得保護專利權,從事科研是有錢景的。前提是要維權,他以買股票來做比喻。「如果買了股票,但之後不在乎買的是什麼,又怎可能贏呢?科研成果是你的財產,必須懂得保護它,如果連你自己都不着緊,那就無人幫到你了!申請專利熟能生巧,每個字都會影響到你能否獲批,所以學生第一年來我的公司,就會教他們如何保護自己的財產。」

「我在1997年回流香港,當時人們根本不知道專利為何物,一來以為申請是浪費金錢,二來大學教授以為申請專利等於寫論文,幸好近幾年開始有所轉變。」

他在2014年成立的血漿篩查癌症公司思為諾(Cirina),3年後與癌症篩查獨角獸GRAIL合併,去年再被Illumina作價80億美元收購,「研發成果要幫到病人,就必須商業化,不能停留在學術層面」。

他認為,只要香港科研人員把握機會,研發一系列有獨特價值的專利,有能力誕生多幾間「獨角獸」級公司,這樣便有一個強勁的科技產業,吸引更多年輕人加入。

長久以來,醫療科技專利美國均獨佔鰲頭,直至去年全球相關專利排名榜頭􀀓􀀑位,終於出現兩個在中國工作的科學家,一個是盧煜明,另一個是其團隊成員。

作為中大專利委員會主席,他以過來人的經驗協助同行們維權。他強調,申請專利應該時時做、密密做,別吝嗇費用,「如果你昨夜想到新意念,我建議你一起身就應該馬上申請專利,早着先機,因為先申請先贏,專利獲批前都不該在公開場合發表演講,更切忌把它當成交卷,交完就算。」

「我通常告訴有意申請專利的中大教授,不妨自己投資申請費用,一旦將來分享收入,你就可以佔大份,肯這樣做也證明你對自己的發明有信心。還有,一旦要打官司,律師費是不能慳的,不能以收費便宜作為聘請律師的標準。」

大灣區應拆牆鬆綁

除了申請、保護外,亦要留意專利權的使用受到地域限制,盧煜明在2014年成立另一間公司雅士能(Xcelom),主要發展無創產檢,因本港市場少兼無法北上落地,不得不忍痛割愛出售。「雅士能當年在香港已為80%孕婦進行產檢,可惜難再擴大市場,原因是內地的DNA樣本不能過河來港。」

內地《負面清單》列明境外投資者不得直接投資基因診斷行業,盧煜明苦笑道:「既然專利在內地無法行使,唯有賣給內地公司,單靠750萬人市場做不到。」被問到港府提出在河套區港深創科園設立「生命健康創新科研中心」,是否有助香港的醫療健康產業,盧煜明直言:「政策上配合不到,硬件再好也徒然,但這不是港府單方面能夠解決到。」他建議,將河套視為特區中的特區,在這裏開設的公司,運作模式沿用香港,但同時擁有「內地公司」資格,5年試驗成功後,再在大灣區延伸複製。

不斷自我顛覆   聖若瑟培養反傳統精神

盧煜明有造福人群的醫者仁心,科學家的冒險精神,也有商人的精明幹練,這些截然不同的特質相信跟他在自由風氣中成長有關。

「自小就對科學充滿興趣,喜歡在學校圖書館借閱科學雜誌。」父親是前青山醫院院長兼精神科醫生盧懷海,小時曾是「奀皮仔」,幼稚園操行得「丙」而被小學校長拒收,小學更因打架而被校長體罰,但中學升上傳統名校聖若瑟書院後,成績突飛猛進,高考帶住3A1B負笈劍橋大學習醫。

「聖若瑟崇尚開放、自由,外面的人覺得我們不循規蹈矩,如果本身口齒伶俐,再加上高度自信,往往給人招積的印象,哈哈!」他今年榮獲英國皇家學會生物學科「皇家獎章」,成為200年來首位華人得獎者,不愧為「聖Jo仔」之光。

「學校鼓勵我們敢於挑戰前人的想法,就如當年要在孕婦血漿內找胎兒DNA的想法,也是顛覆傳統,沒有人相信可以做到!」

他當年負笈英國,先在劍橋大學學基礎醫學,1986年取得學位後,再轉到牛津大學接受臨床醫學培訓,之後取得醫學博士學位,1997年回港加入中大醫學院繼續研究工作。2003年香港遇上沙士來襲,他率領研究小組僅花13日就破解3萬個病毒基因密碼。

醫生與科學家兩者兼得

他的人生轉捩點之一是由劍橋轉去牛津,利用課餘做研究,鑽研PCR技術,同時訓練自己做醫生和科學家。他憶述,當時那一步棋是兵行險着,隨時兩頭不到岸,「考完博士後,已足足3年沒有接觸過病人,記得第一晚當值,連抽血都不習慣。」那年代醫生專業試要求嚴格,規定每次只有30%合格率,每人最多4次機會,一有差池,分分鐘失去當內科醫生的機會。

「牛津當時邀請我擔任病理學講師,但需要專科學院的醫學銜頭,上司只給我一次機會,不成功、便成仁。」考試無take two,如收到細信封就代表肥佬,大信封就代表過關,盧煜明深深記得放榜當日的情景,「我在屋內靠聽郵差派信的聲音,分辨是大信封抑或小信封,好刺激!」

天賦與生俱來,但機會是爭取回來的,盧煜明從不讓機會白白溜走,「我當年在牛津遇到一個由美國剛回來的年輕講師,向我講解了PCR技術,揚言將會席捲全球,於是落堂後,我第一時間上前懇求他把技術傳授給我。」換轉是其他人,未聽到落堂的鐘聲,已經計劃下一個蒲點,「我學完後,還想到學以致用」。

盧煜明形容,科研的成功需要90%堅持(perseverance),靈感(inspiration)只佔10%。最好的例子是當年花了8年時間「誤入歧途」,一直在母體「血細胞」尋找胎兒DNA一無所穫,最終屢敗屢試後,終於在2011年臨床應用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