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ntiwork反剝削 大辭職席捲全球
2021年12月31日

 

踏入後疫情時代,愈來愈多人思考工作的意義,甚至毅然辭職追夢,預計勞工市場仍然持續緊張。(法新社圖片)
踏入後疫情時代,愈來愈多人思考工作的意義,甚至毅然辭職追夢,預計勞工市場仍然持續緊張。(法新社圖片)

勞力是無止境!隨着貧富差距擴闊,許多人開始發覺既有工作模式,實質是另類的制度剝削。美國率先出現Antiwork群組,歐美國家緊接掀起大辭職浪潮。數以千萬計的受薪階層離開職場,將對全球經濟帶來深遠影響。

撰文:鄭雲風 本刊記者

去年美國Black Friday購物季,店舖收銀機私下印多了一批另類「收據」。如果老闆看到內容,肯定非常不滿。

其中一款字句鼓勵打工仔公開討論薪酬、權利、創立公會,揚言「奴隸主」才會因而害怕。另一款提醒人生苦短,不要以低廉工資出賣時間⋯⋯網民統稱為「反工作宣言」(Antiwork Manifesto)。

事後發現,收銀機集體失控,皆因有駭客入侵。無獨有偶,矛頭均指向美國最大討論區Reddit上的Antiwork群組—他們聲稱「所有人都可以不工作,不只是有錢人專利」。

失業潮變大辭職

你可能覺得,Antiwork只代表一小撮人想法,但高盛統計發現,該群組日均留言量,已經拋離引爆GME風暴的WallStreetBets群組,排名晉身前十位!短短兩年間,Antiwork群組人數升幅超過10倍,至今累積約140萬人,影響力不容忽視。

說時遲那時快,勞動市場正迎來大逆轉。猶記得疫情之初,全球上億人失業,殊不知短短一年,主動「炒老闆魷魚」的員工急升。

得州農工大學管理學副教授Anthony Klotz稱之為「大辭職」(Great Resignation)。他解釋,抗疫時大眾有更多時間反思工作,當疫情漸趨穩定,更願意走出舒適圈,追求真正想過的人生。

去年9月,美國辭職人數多達440萬,創20年來新高〔圖一〕,酒店餐飲、零售業、製造業、醫療保健成為重災區,同期職位空缺超過1000萬個。有老闆特意在門外貼出提醒標語:「我們不夠人手,請對仍在上班的員工有點耐性。沒人再想工作了。」

不單單是美國,相似現象同樣出現於世界各地,特別是歐洲國家〔見表〕。經合組織(OECD)數據顯示,相比疫情前,現時38個成員國的勞動人口減少2000萬人,當中約七成人直接歸類為「不工作」及「不找工作」。

愈來愈多老闆發現,辭職潮並非短暫情況。《財富》雜誌聯同德勤訪問過百名公司CEO,接近四分之三受訪者認為,未來一年影響業務的首要問題是勞動力短缺,其次才是疫情。

Antiwork≠反工作

每當談起大辭職,外界往往歸咎於失業援助金太豐厚,或者受惠股市暢旺,因此沒有經濟壓力。第一時間幻想這群人躺臥在沙發,「攤大手板」無所事事。

記者最初也抱着類似想法,因此邀請Antiwork群組管理人受訪時,以為很容易安排時間。怎知道,他們大多要兼顧工作或學業。

群組管理員Jack接受本刊越洋電訪時,總結坊間對Antiwork的兩大誤解:拒絕工作、「廢青」。他引述去年12月群組公布的內部問卷調查,指出大約四分一成員為35歲或以上,多達六成人有全職。

既要Antiwork,又繼續工作,豈不是很矛盾嗎?「正因為他們體驗過不停工作,身心受創,更想加入我們,支持Antiwork行動。」這位90後十多歲已投身職場,現正修讀可持續社會政策,負責接收群組成員意見,發現「幾乎所有人都厭惡工作」。

Jack指出,Antiwork文化由來已久,COVID-19只不過是催化劑。疫情下,員工既要面對高壓工作環境,同時害怕染疫,負面情緒日積月累,衝突一觸即發。

在Antiwork群組上,勞資對罵的截圖比比皆是。最經典案例是,某位員工父親剛剛過身,老闆居然說最近自己的叔叔也離世,叫他不要充當「受害者」,快點上班。最終員工忍受不住,留下一句粗口後,霸氣辭職,帖文獲17萬網民支持(Upvote)。

然而,辭職變相令人手短缺雪上加霜,形成惡性循環。有老闆甚至以「醫療保險」及「帶薪休假」為威脅,催促員工填補空缺人手。

另一款常見帖文是批判資本主義的Meme圖。無他,正當員工為三餐溫飽而留守前線,明明用盡了努力,卻遭凍薪、凍花紅,更未計高通脹蠶食收入;與此同時,富豪受惠於量化寬鬆(QE),樓市、股票等資產長升長有,進一步加劇貧富懸殊。

瑞信最新報告顯示,全球最富有的1%,掌握了全球45%的財產,但最低層的55%,只有1%的財產。〔圖二〕

「資本主義只關心利潤無限增長,人民變成為工作服務,最終整個社會都受苦。」Jack總結,短期而言,群組成員希望透過Antiwork運動改善職場環境,長遠理念則未有共識,但他更嚮往改革現有工作模式。

由此看來,Antiwork不應簡單理解為反工作,他們實質反對是時下職場文化及制度剝削。

「狗屁工」蠶食生產力

比如上一代經常掛在口邊的「多勞多得」,智庫Economic Policy Institute數據發現,自八十年代開始,美國生產力與勞工收入不再「齊上齊落」〔圖三〕。收入與付出成正比,早已不符現實。

其他工業化國家也出現類似現象。「佔領華爾街」主要領袖、人類學家格雷伯(David Graeber)認為,這源自於「管理封建制」—刻意創造出不知所謂的工作,藉此形成不同層級,一來顯示個人地位,二來方便分配財富。

他指出,這種制度衍生出無數「狗屁工」(Bullshit job),例如打手(goon)及幫閑(flunky),不但「完全無謂、不必要」,甚至危害既有工作環境。

最諷刺是,「狗屁工」奪走生產力利潤,不少薪高糧準,卻無助人類向前發展;推動社會運作的無名勞工,偏偏領着微不足道的薪酬,甚至得不到大眾尊敬。

有人反駁,工作是否有利社會言人人殊,涉及主觀判決。格雷伯曾提出一個思想實驗,假如明天某種職業消失,哪一類有即時影響,哪一類不痛不癢?相信答案不言可喻。

「狗屁工」之所以獲得打工階級回響,皆因受僱者都說不出工作的存在價值,只求安心出糧而自欺欺人。格雷伯撰寫的Bullshit Jobs一書,便收錄不少從事狗屁工作者的自白,當中不乏金融、銀行等高薪代表。

他反問,若要解決全球暖化,重新分配勞動力、減少「狗屁工」不是最快方法嗎?

自言深受格雷伯理念影響的Jack,便分享一次狗屁工的經驗。「本質上我只是個中間人。」簡單來說,主要任務只是檢查客戶寄給印刷廠的文件有否出錯(例如在白色背景,印上白色logo)。「很明顯我只是解決原來不需要存在的問題。之所以有這份工作,全因上一手同事辭職了。」

除了人工,他並沒有得到任何滿足感,也學不到新知識。更要命是,公司不容許他聽歌打發時間,唯有時常「扮工」,例如打開Excel,胡亂輸入數字。「賺到錢固然好,但同時消耗靈魂。」

調究公司蓋洛普(Gallup)於2017年的「全球職場年度報告」指出,全球只有15%的人對工作有投入感,沒有投入感者高達三分二。細看各個地區數據,僅約三成美國勞工感快樂,已屬全球最高;中國、日本、香港、台灣等地員工,不足一成人有熱忱投入工作。

哈佛商學院未來工作項目聯合負責人表示,白領開始尋找新工的原因之一,正是開始檢視自身職業是否所謂的「狗屁工」。

職場範式轉移

上世紀三十年代,經濟學家凱恩斯曾經預測,隨着科技進步、生產力提升,人類每周工時不會超過15小時。如今工時不但沒有縮短,「狗屁工」更充斥全球,拖垮社會效率,似乎有違資本主義邏輯。格雷伯大膽推斷,今天所謂的資本主義早已變質,就算亞當史密斯復活,也難以認出現有制度。

背後原因早已跳出經濟,而是關乎政治。「統治階層顯然想通了:快樂又多產的人口,要是有餘裕自由支配時間,就是一種致命危險。」2013年他撰寫《論狗屁工作現象》時已提及,「假如有人完美設計一套工作體制,用來維護金融資本權力,我看已經做到淋漓盡致。」

從管治層面看來的確成功。經過長時間社會教化,大部分人的畢生訴求只有返工,而非反思制度之惡。踏入後疫情時代,會否令更多人覺醒呢?

「若要了解未來,需要沒有前設下觀察世界變化。」在未來學家Gerd Leonhard眼中,這次辭職潮猶如另一次文藝復興(Renaissance),「疫情令大眾反思,希望尋求更有意義的生活。」

他接受本刊專訪時表示,經過長期在家工作,員工逐漸變得獨立,不甘再做大機器的小螺絲,同時學會善用新科技進修,Leonhard預料未來脫離公司創業是大趨勢。「愈來愈多新世代辭職,正因受不了舊式管理文化。」

與此同時,疫情加快全民上網,他估計將有一半工作搬到虛擬世界,混合工作制變得更加普及。近年,Google、Amazon等科企已率先試行。

他再三強調,不要想像勞工市場能夠回復疫情前,職場文化將徹底改變。有危就有機,他覺得要正面看待這次轉變—站在員工角度,他們勇於釋放個人潛能,不再感覺受奴役,培訓出創業精神;站在公司角度,亦可善用虛擬網絡,靈活招募各地人才。

「從歷史上也曾見到類似的重設機會,問題在於我們如何選擇。」Leonhard認為,現有經濟模式難以維持,將迫使既得利益者改變,否則只會「攬炒」。「我們必須打破舊規則,向着可持續的資本主義發展,不能再只重視利潤。」

2020年,Gerd Leonhard應香港貿發局邀請,透過網上直播分享疫情如何重新定義工作。(受訪者提供)
2020年,Gerd Leonhard應香港貿發局邀請,透過網上直播分享疫情如何重新定義工作。(受訪者提供)

---節錄自1月號《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