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門賭場踩國安「三條紅線」
2022年2月4日

回歸以來,澳門政治社會穩定,經濟卻始終無法擺脫賭業,迫切需要轉型。 (法新社圖片)
回歸以來,澳門政治社會穩定,經濟卻始終無法擺脫賭業,迫切需要轉型。 (法新社圖片)

澳門與香港雖然同為「特別行政區」,惟一直被視為「乖孩子」,與中央高度保持一致,歷年接收不少「大禮」,去年「新賭王」周焯華被捕,令外界大感錯愕!20年前賭權開放,中美正值蜜月期,歡迎外資進駐;今年賭牌到期,碰上中美角力,政治風雲色變。一葉知秋,澳門賭業的未來發展,國家安全將凌駕商業利益、本土利益之上。

撰文:李潤茵 本刊記者

一座人口不足70萬、土地面積僅30餘平方公里、相當於半個荃灣的小城,如何能成為國家的「金蛋」?答案是靠「賭」。中國境內全面禁賭,唯獨澳門例外,即使受疫情衝擊,仍能連續第15年「派錢」﹝圖一﹞,羡煞14億同胞!

但這隻「金蛋」恐怕漸成國家的「計時炸彈」。表面上,澳門回歸後獲「中央祝福」開放賭權,打贏拉斯維加斯,成為賭城「一哥」為國爭光,連彭博都形容澳門「要富貴而非民主」,所以社會夠穩定。

實際上,五光十色背後,暗湧不斷,甚至為國安構成危機。去年,太陽城集團創辦人周焯華被捕,便是冰封三尺非一日之寒!這位官媒口中的「最大罌粟花」遭殺雞儆猴,死因正是逾越國家「紅線」,事關長期以來,「澳門的繁榮」都是建立在「國家的痛苦」之上。

人稱「洗米華」的周焯華,其發跡就是澳門的縮影。曾被視為「新賭王」,但有別於「賭王」何鴻燊,周氏沒有賭牌,而是坐擁多間賭廳,即貴賓廳(VIP room),官方名稱為「博彩中介」(Junkets)。2016年,政府報告顯示,澳門博彩收入高達60%至70%,就是來自貴賓廳。

貴賓廳如何運作?簡單而言,就是由中介人(廳主)承包賭廳,然後僱用「疊碼仔」拉客,他們透過折扣向賭場換取「泥碼」(無法兌回現金),再跟賭客直接換碼賺取差價﹝圖二﹞,而賭場只負責提供荷官、場地及其他後援。

在澳門,中介人制度不單止合法,並且會正式掛牌,可以是公司或個人,博彩監管局每年都會列出名單,惟此第三方貴賓廳制度與博彩批給的精神不合,且難以監管,「拉斯維加斯就沒有第三方貴賓廳」,澳門理工學院博彩旅遊教學及研究中心主任王長斌告訴記者。

紅線一:破壞國家社會治安

「博彩中介人」的出現,背後有歷史原因,可追溯至八十年代,當時何鴻燊已壟斷賭場生意,惟賭廳則為黑幫兼併,所以為穩定內部,何氏遂通過外判方式,維持幫派勢力均衡,周焯華於九十年代就在尹國駒(崩牙駒)旗下擔任「疊碼仔」。1999年澳門回歸,「貴賓廳」亦順利過度。

長久以來,賭廳與黑幫關係密切,變相成為「法外之地」。過渡期間,勢力平衡更因權力真空一度被打破,導致澳門街頭槍林彈雨。後來,中央「又傾又砌」招安奏效,澳門始出現「黑社會也有愛國」局面。

惟「灰色地帶」始終弊病叢生,王長斌就批評,澳門貴賓廳缺乏透明度,「拉斯維加斯都有貴賓廳,不過是賭場自行營運,而且受到監管,賬目必須公開,抽成佣金較清楚;反觀澳門,貴賓廳由第三方經營,有些不透明操作,例如很多時從內地領來賭客後,錢是怎樣轉移過來呢?」

當中,很大機會就牽涉到地下錢莊及放貸。回歸後,澳門貴賓廳主要客戶,由香港、日本及東南亞轉變為中國內地,由於內地跨境資金受限,存貸服務遂應運而生,所以「疊碼仔」的收入,「很多時不是靠佣金,而是借貸及追債」。

澳門理工學院社會經濟及公共政策研究所副教授呂開顏透露,許多「疊碼仔」就並非澳門人,「以周焯華案為例,骨幹成員張寧寧在溫州落網,他們的『合作人』便是內地人,澳門當局也無法監管」,而坊間普遍認為,「疊碼仔」人數超過1萬。

隨着貴賓廳業務不斷膨脹,澳門賭廳與大陸關係網形成產業鏈,周焯華就起碼持有15間內地公司。太陽城以外,多間澳門賭廳同樣非法「開賭」,從內地起訴書可見,部分賭廳與內地人合作,更會約定分紅,以高息招徠股東,從而承接巨額投注。

換句話說,「整個博彩過程中,大部分社會成本,其實是由內地承擔」,呂開顏解釋,原因是由招攬賭客到追數,很多時都會衍生出放高利貸、黑社會介入等非法事件,不過「大部分都在內地發生,澳門相關罪案反為較少」。

法律學者王長斌強調,中國始終不鼓勵發展博彩,惟顧及此乃澳門支柱產業,牽涉眾人生計,才沒有全盤否定,過去內地執法亦相對寬鬆,然而一旦嚴格執法,「賭廳所有在內地組織客人來澳賭博的活動均屬違法」。

從國家規劃來看,北京很早已釋出訊號。一方面,由「十一五」到「十三五」規劃,中央明確要求澳門「多元發展」及「產業轉型」;澳門回歸20周年,國家領導人南下,惠澳政策亦重申「擺脫依賴博彩業」;另一方面,隨着資本管控持續收緊,內地居民最多只可帶2萬元人民幣出境後,連ATM提款上限亦設為每年10萬。

中央軟硬兼施,希望澳門產業多元化,「去年就修改刑法,加重賭博罪名懲罰」。王長斌指出,包括「開設賭場罪」最高刑期由3年提高至5年,並新增「組織參與國(境)外賭博罪」,周焯華便因「跨境賭博」被捕。

紅線二:導致國家資本外流

2014年國內開始大力打貪,澳門一向被視為內地貪官污吏的其中一個洗錢渠道,結果澳門GDP立竿見影,大跌21.5%!打壓時間及力度,超出市場預期,近年賭廳為了避險,將業務國際化。

以周焯華為例,便轉戰東南亞及俄羅斯,開設實體及「網絡賭場」,肥水流入別人田,結果犯下「大忌」,觸及最敏感的「破壞金融秩序」。周氏擁有菲律賓及柬埔寨網上賭牌,伺服器亦設在中國境外,最大問題是賭客依舊來自中國。

封關前,該集團利用既有內地網絡,借「旅遊」之名帶團到東南亞聚賭;封關後,線上賭場無遠弗屆,但主要還是「深度滲入中國內地」,規模及人數更持續擴大,最終招致中國監管部門「高度重視」。

平台通過現場實時直播,協助中國賭客遙距下注,24小時運作,一對一服務。籌碼由10萬港元起跳,最大面值為100萬,並可用人民幣結算賭資,甚至成立內地專責部門,通過無數張境內銀行卡,滙集資金及結算,再通過地下錢莊,將大部分盈利流向境外。

中國政法大學教授譚秋桂曾經形容,該模式實質相當於「在中國境內開設賭場」。大量賭資經非法渠道滙至境外,屬於「資金惡性外流」。官媒估計,單單是太陽城網絡賭場,每年賭注額已超過萬億元人民幣,相當於中國彩票年收入近兩倍,每年盈利更高達數百億元。

太陽城僅屬冰山一角。近年,澳門賭廳開設賭場、偷越邊境、聚眾賭博等涉案者眾。有傳媒翻查內地起訴書,便發現包括德晉、廣東會、黃金、鉅星、恒升等貴賓廳,總涉案金額高達122億元人民幣。

在澳門,資金外流規模遠超想象。「從澳門M2對GDP比例來看,最高達到2000%,即二十倍,中國則為215%。對發達經濟體而言,兩倍於GDP已相當高。」呂開顏表示,數據反映走資嚴重,皆因「M2指流動資金,澳門需要那麼多錢嗎?官方更無法統計地下經濟」。

事實上,國家主席習近平就打擊跨境賭博,最少曾作出六次批示,明言行為「嚴重影響我國經濟安全」。王長斌認為,中央重拳並非針對澳門,「前幾年已經打過南韓及澳洲賭場」。儘管如此,周焯華案引爆風暴後,澳門持牌賭場都紛紛「割席」,永利及新濠博亞,率先停止貴賓廳業務。

紅線三:潛在洩漏國家機密

六大博企變驚弓之鳥,皆因關係到續牌。今年6月賭牌到期,在重新競投過程中,「國家安全」將是考量。去年,澳門政府「突襲」宣佈修改《博彩法》,在諮詢總結中,就有意見提出訂明「維護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家安全」。

「愛國」並非靠拍主旋律電影,賭場要切實滿足「國家安全」需求。官方對業界早有微言,澳門政府於2016年檢討報告中,便指在反洗錢及資助恐怖主義上,博企內部監控不足;近年澳門博監組織變革,據報便引進國安背景人員。

博企不能再置身事外。「最近,澳門終審法院在貴賓賭廳多金虧空公款案中,就裁定永利作為持牌人,亦須負上連帶責任」,王長斌解釋,背後意味着「持牌博企承擔民事責任外,還要承擔貴賓廳的經營責任,若博企對貴賓廳的經營行為嚴重缺乏管理,甚至有機會被吊銷牌照」。

高度重視國安,與外圍環境有關。早在2014年,國家主席習近平就提出「總體國家安全觀」,更將港澳納入國安體系。「澳門從來是利益交換的地方」,政策研究學者呂開顏強調,賭牌最終決定權,不在特區,而在中央;同時,並非以澳門利益出發,而是國家安全為主。

「2002年開放賭權,正值中美高度互信,外資賭場遂得以進駐澳門﹝見表﹞;如今,中美關係僵持不下,未來很視乎國家如何定位澳門。」呂開顏指出:「若然澳門已經進入『內循環』,只需要接待內地賭客,沒有外資賭場都沒有大問題。」言下之意,就是賭場關係到資訊安全。

回到中央最「痛恨」的貴賓廳中,賭客便多數為大陸權貴。澳門政府曾經統計,當中就有25%為政府官員、25%為國企老闆、30%為私企老闆,所以早在2018年,澳門賭場已佈下「天眼」,針對內地公職人員,包括銀行及金融從業員。人臉識別更大派用場,數據庫記錄官員外貌特徵,內地亦不時派員人肉搜查。

站在中國領導層角度,「可控」是最大考量,尤其面對當下中美局勢,所以期望中資在美企佔股擴大。另一邊廂,美資博企為換取北京信任,金沙就主動撤出拉斯維加斯,種種舉措都衝着潛在「政治風險」。澳門行政會形容,博彩業為「特殊行業」,自由市場未必完全適用。另外,更有傳北京有意在賭場使用數碼人民幣。

——節錄自2月號《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