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生育危機:最後一代?
2023年3月27日

不管是擔心人口增長太快,導致國民貧困,還是擔心人口太少,擔心影響創新,經濟發展,關鍵在於,如何避免把人口當成工具,進行毛澤東曾經說過的,「有計劃的生產」。

撰文:閭丘露薇

不少人把過去一年多來呼籲放棄清零政策的聲音和推動人口國策改變的努力進行比較。確實兩者有着極強的可比性。如果說,實行了三十多年的計劃生育政策,是現代人口規模管理中最為激進的國家政策,一胎化像是一個社會工程實驗,要求國民按照國家的指標,來完成原本應該由個體決定的私人生活:可以結婚的時間,是否避孕,是否生孩子,那麼,清零政策同樣是一個大型的社會實驗,讓每個人的生活,受到全能主義政治的影響。如果說,一胎化政策,徹底改變了中國的人口增長結構,那麼後者,則是對中國經濟的結構性影響。於是,即便政策發生了根本改變,需要時間,才能看到局面的根本扭轉。但是,有些問題,一旦決策失誤,結果無法彌補,至少,要耗用幾代人的時間。比如,人口。

如果關心中國政策官方宣傳的話,可以看到,2016年1月放棄實施「一胎化」政策之後,輿論風向開始轉變。最直接的當然是農村的建築物外牆上的宣傳語。當年推行計劃生育,這些標語總有點惡狠狠的感覺,什麼「一胎上環二胎紮,計外懷孕堅決刮」,城市的街道上的宣傳標語稍微好一些,到處是抱着一個孩子的父母,下面寫着大大的字,「控制人口,計劃生育。」。誰也沒有想到,三十年後,父母的手上開始出現兩個孩子,口號也變成了「一個太少,兩個正好」。

官方宣傳更是潤物細無聲地滲透到日常生活的不同場景。過往內地一個家庭不能有兩個孩子,但是在政府開始允許二胎之後,電影和電視劇當然也不能落後,豆瓣上面有不少網友對電影《少年派》的吐槽,認為劇情不單單在洗腦育齡女性生生不息,還洗腦非育齡女性放棄自己的教育來幫忙父母帶二胎,通常是男孩。當初為了宣傳一胎,強調男孩女孩都一樣,現在,女性反而退位。

只是,這樣的一個龐大的宣傳工程,在鼓勵生育方面,不單沒有起到預期的作用,甚至讓不少年輕人,尤其是女性產生強烈的逆反心理。

只允許生一胎,可以透過強制流產、罰款等措施來控制人們的行為,那麼強制生育,在現代人口規模控制中,同樣也出現過,當然,和強制性限制生育一樣,一樣後果嚴重。羅馬尼亞在壽西斯古(齊奧塞斯庫)時代,透過各種強制措施,雖然推高了生育率,在實施的二十三年時間中,多出生了200萬名嬰兒,但是卻產生了嚴重的孤兒問題。由於無力撫養孩子,許多家庭把孩子遺棄在公立孤兒院。壽西斯古在1989年的革命中被廢黜,但是整個國家花了十多年的時間來彌補他錯誤的人口政策帶來的傷害。直到2005年,羅馬尼亞仍然是嬰兒遺棄率最高的國家之一。

「月經警察」

壽西斯古通過政府力量來強制生育,從而增加「人口資本」的做法,讓不少中國人開始擔心。在政府鼓勵生育的政策出台,以及政策宣傳鋪開之後,內地的網絡上,開始了很多關於羅馬尼亞「月經警察」的討論。1966年,為了提升生育率,除了禁止避孕和墮胎,以及離婚,羅馬尼亞政府對不到五個孩子的家庭徵稅,國家還會派出醫生定期在工作場所、大學等地方,對育齡女性進行婦科檢查,確保女性沒有使用避孕工具。一部叫做《四月三周兩天》的羅馬尼亞電影獲得中國網民的熱烈討論。這部電影講述1967年,一名女大學生尋求非法墮胎的悲慘經歷。由於禁止墮胎,根據不完全統計,有超過一萬名羅馬尼亞女性死於非法墮胎。

因為有過往執行一胎化政策的陰影,不少人擔心,為了拉升生育率,中國政府最終可能也會實行禁止墮胎,以及對於單身和不生孩子的家庭徵收罰款的措施。當年地方政府官員,轄區出現超生會被一票否決,為了保住自己的仕途,無數懷孕女性成為受害者。我還記得,前國家計生委規劃統計司司長的張二力,在我的採訪中回憶九十年代如何抓各地的計劃生育工作。他說:「只要我們所到之處,血流成河。」他說起自己看到汶川地震中那些失去了獨生子女的父母們的心痛情形,直到今天我都記得他面對鏡頭流淚的樣子:「我們真的對不起這些家庭呀!」

年輕人的反感,除了養育孩子的成本考慮,更多的是對於個體權利和上一輩不同的認知。根據1968年聯合國國際人權會議通過的《德黑蘭宣言》,生育權是一項基本人權,父母有權自己決定子女人數以及出生的間隔。生育權是公民人身權的延續,同時也是一種社會權。對於女性來說,自己的人生由自己決定,當中包括把生育作為一種選擇,而不是人生必然的選項。事實上,東亞國家,從南韓到日本,女性生育意願低落的原因,正是女性自主意志的崛起。把生育權作為女性的一種反抗,在有着嚴重性別不平等的社會中會特別顯著。

——節錄自3月號《信報財經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