藉金庸百歲冥壽 探看金學研究作品的閱讀樂趣
2024年5月22日

撰文:喬遠

資深傳媒工作者,曾於報章及雜誌任職編輯、記者及翻譯逾二十年,目前為自由工作者,從事撰稿、翻譯及傳訊顧問等工作,喜愛閱讀、音樂和電影。

文章原載於《藝術當下》https://www.artisticmoments.n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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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是著名武俠小說作家金庸(本名查良鏞)的百歲冥壽,香港有不少紀念活動,特區政府康樂及文化事務署舉辦的「香港流行文化節2024」中也有相關節目。其中較大型的是3月中開始的《俠之大者──金庸百年誕辰紀念‧任哲雕塑展》,到5月還有《查良鏞博士藏品展》和《金庸作品講座》。

展品取材自金庸筆下22個人物的《任哲雕塑展》甚受歡迎,也有可觀之處。不過從認識或研究金庸武俠小說的角度,香港文化博物館常設展廳「金庸館」的展覽更有價值,裡面有逾300組展品,包括他的手稿、早年的舊版小說和剪報,以至由他的小說衍生的影視作品相關資訊,內容雖算不上十分深入,但卻能概括勾畫金庸的創作生涯和成就,同時也能引發參觀者的懷舊思緒。5月起在香港中央圖書館舉辦的《查良鏞博士藏品展》規模甚小,展出的藏書不多,路過不妨一看。至於由5月至7月在文化博物館舉行的一連串講座,單看講題,部分十分吸引,值得金庸迷關注。

金庸百歲冥壽,香港其中一項重要紀念活動是「俠之大者──金庸百年誕辰紀念.任哲雕塑展」。(網上圖片)
金庸百歲冥壽,香港其中一項重要紀念活動是「俠之大者──金庸百年誕辰紀念.任哲雕塑展」。(網上圖片)

說到金庸撰寫武俠小說的源起,是廣為傳誦的故事:1954年,白鶴派的陳克夫和吳家太極拳的吳公儀在報章上爭論誰人武功最高,相約在澳門擂台比武,事件在港澳兩地哄動一時。當時的《新晚報》總編輯羅孚察覺到這股熱潮,邀請在報社內任職的梁羽生(本名陳文統)和金庸分別撰寫武俠小說《龍虎鬥京華》(1954年)和《書劍恩仇錄》(1955-56年),於該報的副刊連載,結果大受歡迎,報章銷路大增。金庸自此不斷創作武俠小說,直至完成《鹿鼎記》(1969-72年)後封筆,先後共有作品15部。

這個小故事其實引證了一個值得關注的社會和文化現象:戰後香港瀰漫著強烈的「尚武」風氣,習武是年輕人的常見嗜好,各武術門派和人物也是傳媒和平民百姓茶餘飯後的話題。這種風氣與當時的流行文化相互影響,引發了武俠小說和武打電影的熱潮,武術界更為後者提供了大量人才,包括動作演員、武術指導和龍虎武師。而小說和電影反過來又為尚武風氣推波助瀾,熱潮大概要到70年代中後期,李小龍逝世後一段時間才逐漸衰減。(這方面更深入的論述可參看:麥勁生,《止戈為武:中華武術在香江》,三聯書店(香港),2016年。)

金庸和梁羽生的作品獲譽為開創「新派武俠小說」先河。說是「新派」,就必須追溯武俠小說在此之前的源流。即使不將《史記》、唐代傳奇,以至明清小說等古代作品計算在內,武俠小說從民國時代起計,也有平江不肖生、還珠樓主、朱貞木、白羽、鄭證因、王度廬等名家寫出不少精采而大受歡迎的作品。按照林遙在《挑燈看劍:武俠小說史話》(上下兩冊,風雲時代,2020年)的說法,新派武俠小說「是在民國時期武俠小說的基礎上進行探索與改良」,體裁雖然仍以章回小說為基礎,但卻滲入了西方文學的表現手法,包括心理描寫,以及多重視點和層次等。人物性格也變得更為立體和複雜,例如早在金庸第二部作品《碧血劍》(1956年)已出現舊派作品罕見的亦正亦邪人物──「金蛇郎君」夏雪宜。另一方面,小說的內容和中心思想除了傳統的忠孝仁義和正邪對決,也加入了對人性和固有觀念(例如民族主義)的質疑。金、梁等的新派作品,無疑令武俠小說的地位和價值更上一層樓。

筆者無意在此詳細評論金庸小說,因為坊間評析和介紹金庸作品的書籍汗牛充棟,涵蓋的範圍可說已巨細無遺。根據林保淳在《解構金庸》(遠流,2000年)附錄的「金庸小說論著目錄」,這類著作多達329項──這是逾20年前的數字,近年隨著金庸去世和百歲冥壽,相信有關作品至少倍增。閱讀這類「金學研究」(據說金庸自己不喜歡這個名堂)書籍,已成為閱讀金庸小說以外的另一種趣味。

時至今日,金庸的武俠小說在華人社會仍有重大的影響力。(網上圖片)
時至今日,金庸的武俠小說在華人社會仍有重大的影響力。(網上圖片)

首先談談研究和比較金庸小說版本的書籍,或可算是金學研究的「工具書」。眾所周知,金庸封筆後,曾先後兩度全面修訂自己的作品。舊版本是報章連載,金庸每日寫稿,下筆時未必通盤深思熟慮,結構可能鬆散,情節或許犯駁。後來他力求完美,作出修訂,合理不過。兩次修訂無疑清理了文字中的沙石,將舊版本中不滿意之處改寫,也修補了情節犯駁的地方(其中金庸迷最引為笑談的,可能是在舊版和修訂版的《射鵰英雄傳》(1957-59年)中,按情節推論,黃蓉理應比郭靖年長六、七歲,這個「錯誤」要到再修訂版才改為鋪排至兩人年紀相若)。不過,修訂後的內容也有惹來金庸迷爭議的地方,例如《射鵰》再修訂版中黃藥師對弟子梅超風似有還無的暗戀,容或「破壞形象」。此外,金庸刪去了舊版中一些顯得過分神怪的情節,如《射鵰》中的血鳥和《倚天屠龍記》(1961-63年)中的玉面火猴。但筆者跟部分金庸迷一樣,認為這些設計另有一份粗糙而天馬行空的趣味,也有可取之處。

總之,各個版本孰優孰劣,個別修訂是否必要,金庸迷一直爭論不休,版本比較也就成為金學研究的重要課題。不過要同時翻開三個版本比較對讀並不容易(更不用說舊版目前在坊間已經難以尋到,售價不菲),因此做版本比較的書籍實在值得金庸迷一讀,其中最出色的要算是王怡仁的《金庸武俠史記:三版變遷全紀錄》系列(心一堂出版),對多部金庸長篇小說的三個版本作出詳細比較和深入有趣的評論。另外,陳墨主要評論新修訂版的《修訂金庸:金庸小說新版評析》(上下兩冊,風雲時代,2020年)也有參看價值。

評論和分析金庸作品仍是金學書籍的主流,其中最為人熟知的評論家自然是金庸的好友,甚至曾為他代筆的倪匡。今天回看,他撰寫的《我看金庸小說》(遠流,1991年),以至《再看》到《五看》的系列,雖然很可能不及後來者的著作那麼深入仔細,但觀點突出,成一家之言,特別是他將最不像傳統武俠小說的《鹿鼎記》奉為金庸最出色的作品,書中武功低下、毫無大俠風範的男主角韋小寶獲評為「絕頂人物」,顯示他當時的品評視野已突破流行武俠小說的框框,將金庸作品擺放在更高的層次來分析。

他和吳靄儀等作家的金庸評論跟其他專注研究金庸的作者稍有不同,就是從中會較多展現自己的世界觀,讀來饒有趣味,例如倪匡會將《神鵰俠侶》的楊過評為「絕頂人物」(見《我看金庸小說》),吳靄儀則視楊過為「一味自我中心而不試圖瞭解他人的人」(見《金庸小說的男子》,明窗出版社,1989年),大異其趣。

筆者最近讀到臺灣文化評論家楊照剛出版的《曾經江湖:金庸,為武俠小說而生的人》(遠流,2024年),內容也是以評論金庸作品為主,同樣展現出上述那種名家的獨特世界觀,更獨特的是,楊照將金庸的報人事業與作品內容參照,開拓了另一分析面向,也可說是將金學帶到更為宏觀的層面。楊照這系列作品有三部,另外兩部據說應於4月底在臺灣出版,筆者引頸以待。

楊照新近出版的《曾經江湖:金庸,為武俠小說而生的人》以較為宏觀的角度評論金庸小說的成就。(網上圖片)
楊照新近出版的《曾經江湖:金庸,為武俠小說而生的人》以較為宏觀的角度評論金庸小說的成就。(網上圖片)

回頭再看金庸小說在現代的影響力,有說這一代年輕人已沒有耐性閱讀長篇文字作品,金庸小說不再流行。這個說法或許屬實,不過他的武俠小說近年仍頻頻改編成影視作品,甚至打進電子遊戲世界。另一方面,金庸小說中不少人物深入民心,如「老頑童」、韋小寶和岳不群等均已進入香港人的日常語言中,用作代表某種性格或生活態度;黃子華在「棟篤笑」表演《娛樂圈血肉史2》(2010年)以《神鵰》中的楊過和小龍女為題材創作笑話,全場哄堂大笑,可見大眾無論有否讀過原著,都對故事熟悉不過。由此看來,金庸作品對華人社會的影響實在深遠,在未來一段時日內仍會持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