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潤茵　本刊記者北韓報道

天蒼蒼，野茫茫。一列從丹東開往平壤的舊式火車，氣喘喘地跑過，劃破荒煙蔓草的一片寂靜。

車卡滿載經歷過文革的老人， 不惜長途跋涉來到他們口中的「朝鮮」，準備重溫一場社會主義的舊夢。此時，幾位女士從走廊過來，她們穿金戴銀，絲質襯衣配珍珠耳環、手拿Hugo Boss旅行袋，操着一口流利普通話，原以為是「中國大媽」再次「出巡」，但胸前那枚「金日成、金正日」徽章已表明其身份。

今次，老人可能要敗興而歸了！幾位北韓女士的打扮，彷彿告訴他們：舊夢不須記。

歡迎外國投資！

過去半年，朝鮮半島由劍拔弩張，轉變為撤銷制裁、憧憬開放。在美朝峰會前一星期，記者以「投資者」身份訪問北韓五大城市，連日來親歷了國際關係學者口中所謂的「不確定性」，酒店停電、航班取消……。不過，有則訊息就相當確定，接待單位以流利英語表示：「We welcome foreign investment（我們歡迎外資）。」

一切從柳京飯店說起。不久前，這座地標式酒店罕見地「亮燈」──這項足足歷時30年、堪稱「史上最長爛尾工程」，一度因資金短缺停工，幾經波折，目前內部據報未裝潢，但外牆總算完成。這項「面子工程」就是北韓的經濟縮影。

地圖不斷更新

打開2012年新版平壤地圖， 有三條街是找不到的，分別是長箭街、未來科學家大街及黎明大街，因為全都是2012年後，動用軍隊先後在1年內建成。這個「樣板城市」不斷更新──興建新酒店、翻新舊酒店，新商場準備落成。完工後，昔日白底紅字的標語，往往改刻在灰色花崗岩，「政治味」變淡；相反「經濟味」日濃，如今平壤的天際線絕不遜於香港。

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只因金正恩「親商」，北韓專家們都形容他不像金日成、金正日，「沒有意識形態上的堅持」。過往，這個國家強調「先軍政治」，將全國經濟押注軍事，但今年4月，金正恩明言「全力發展經濟」。此前，這位年輕領導人已悄悄展開一系列經濟自由化，例如實行包產到戶、容許農民儲藏餘糧、設立多個經濟特區。

金正恩的經濟牌成效仍未見真章，但平壤人已率先改頭換面了！群眾服裝不再「社會主義色彩」（黑、白、灰、藍），在順安機場內陸機候機室內更徹底顛覆記者對「北韓人」饑寒交迫的印象：年輕媽媽那身套裝似日本少婦、孩子打扮格外洋氣，甚至連北韓「阿珠媽」都拿着個Prada包包……。

當然這些是首都少數先富起來的人，不過，在記者逗留的短短7天，發現即使在平壤以外，新義州都不乏小孩穿正版adidas。國家會配給進口貨？「當然不！自己買。」有位當地人對記者說。這反映出兩點：一、家長願意為孩子花錢；二、北韓人買舶來品渠道很多。

另一位當地人更透露，adidas成人套裝叫價200美元，「還算負擔得起！」在長期制裁下，北韓未必吸引很多外資，卻肯定入口不少外國貨。外界要重新評估北韓人的購買力，原來adidas只是最基本。

按人均GDP計算，北韓水平實際跟緬甸、柬埔寨相約（兩者都經歷過獨裁統治，現已商業開放）。「2017年人均所得1500美元，更有說法是2000至3000美元」，朱立熙是台灣首位開設北韓研究課程的學者，接受本刊訪問時強調地區落差仍很大，首都平壤以外是另一不同世界，不過他也承認「過去6年，北韓經濟確實大幅改善」。

三出口商品 　兩貿易夥伴

但外面世界的人都疑惑，一個長期受制裁的國家，可以怎樣發展呢？自從1995年起，北韓已經停止公布經濟數據，不過南韓則年年估算這個兄弟鄰國，2016年GDP升幅即達3.9%，名副其實青出於「南」，增長速度17年來最快〔圖一〕。其實，這個「鐵幕國家」早已不再閉關鎖國，外貿發展蓬勃，從未停止過賺取外滙。

北韓有三大出口商品、兩大貿易夥伴，分別為槍炮、毒品（如海洛英）與煤礦，前者主要賣給非洲，後兩者則由中國買單。隨着制裁時間愈長，北韓「抗體」反而愈強，「朝式煉金術」日趨多元〔表一〕。

社會主義的北韓早非「計劃經濟」。「配給已是20年前的事，人人都在『黑市』以物易物。」金泰熙（音譯）安坐南韓家中，與記者視像通話憶述脫北前生活。九十年代大饑荒，公共配送體系崩潰，國家無法提供食物、消費品，人民開始「偷偷摸摸」做生意。2015年，首爾大學進行脫北者調查，就發現逾半食物來自黑市，但要數利潤最可觀者，金泰熙說是「毒品、日用品、韓劇及K-pop的USB及CDR」。

著名北韓專家Andrei Lankov就估計，私企佔北韓GDP約30%至50%。在「錢主」經濟帶動下，普通打工仔都受惠。過去十年，官方國企工資漲逾250%，非官方「副業」（例如私企）更增加逾1200%〔圖二〕。這個數字給「錢主」提供了新機遇──內需市場，尤其是輕工業消費品。

A貨透視後勁

在北韓的日子，記者與「名牌」擦身而過的次數遠超想像：Gucci、Michael Kors、LV……，在這間坐落於「黎明大街」的服飾店內，記者點算不同品牌的數量，其實跟「外面世界」一樣，即使是「A貨」，輕奢還是比較多。該區居民都是金日成大學教授，具相當消費能力，有位居民就天天「巡舖」並跟記者分享：「今天看到沒買，明天都會賣光光！」時有聽聞北韓女士，用法國香水、拿愛瑪仕手袋，當地人從不掩飾熱愛名牌，儘管十之八九都是假，記者眼前就有個愛瑪仕，翻翻價錢牌，90美元。

這情況似曾相識。近來不少學者形容「北韓恍如八十年代中國」，「A貨泛濫」這點是不謀而合了。八十年代中國，也是極少人買得起正版LV，但君不見今天誰主宰香港的廣東道？落後經濟體起步初期，民眾往往無法負擔正貨，試問那愛瑪仕售價多加兩個零，多少北韓人付得起？中國的經驗告知，培育高端消費者需要過程。

見記者駐足愛瑪仕前，那位居民就已經忍不住問：「那是真的嗎？」「A貨」在經濟演進中並不陌生，中國以外，日本、台灣及南韓都經歷假貨充斥的年代，經濟學者張五常便評價「假貨永遠是在人口密度高的國家，發展有點看頭時出現，客觀地看是個好現象」。

記者陸續發現「快時尚」UNIQLO（優衣庫）及Zara在外面世界以「平、靚、正」見稱，原來一進鐵幕，售價可以翻四倍之高，而部分港人眼中的抄襲品牌MINISO，在首都平壤精英階層眼中，則被視為「affordable luxury」，甚至當地導遊往往以官腔回應「免費分配」的房屋，早已進入市場，平壤地產前所未有暢旺……

這個號稱「社會主義」的國家，隨處可見「資本主義」的身影。究竟北韓經濟底蘊是怎樣？「錢主」是怎樣「富起來」？卡特前顧問接受本刊專訪時，如何分析他口中的「亞洲新小龍」？敬請密切留意《信報財經月刊》7月號封面專題「金正恩經濟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