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評論是為着留下一個寶貴的記錄——特朗普競選的非凡戲劇。他出馬非凡，挫折非凡，進展非凡，也贏得非凡。自從他正式參加本屆美國總統大選以來，筆者愈是聽他看他的言辭表現，愈是難以抵抗一個衝動——把他和薄熙來作對比。到了美國宣布本次選舉結果的時刻，筆者禁不住拍案一呼：此時此刻，全中國最羨慕特朗普的，非薄熙來莫屬！
筆者作此觀察並非僅出於好奇，主要是為着在香港的教學需要。近期每一學年，筆者都在教一門比較政治社會學課程 Modern Dictatorship: West and East，拿20世紀以降西方東方重大危機時刻湧現的非典型領導人（其中多半是大獨裁者）進行比較。課程每年需增添及更新素材，特朗普和薄熙來的政治生涯是夠格加進來的鮮活實例，不用白不用。
東西男神 哼哈二將
這兩位政客確實有諸多堪作對比的特點。從最易抓住眼球的一點看，他倆都是帥哥。薄熙來直到最後公開亮相的那幾天，也就是被押上法庭接受審判的關頭，仍然保留有幾分帥哥的氣勢。特朗普年到七十，也還面容生氣勃勃。他倆若是同時亮相電視現場節目，一定會被觀眾們評價為「東西男神，哼哈二將」。
接下來相似的一點，是兩位政客都是情場的高端獵手。在他倆各自生活的圈子裏，兩人常是成功獵獲美女的高手，或者更可能的是，美女們被迫成為他倆的打獵犧牲品。被薄書記的權勢和外貌壓倒的女性，不計其數，甚至有傳言薄為了擺平女色政事糾紛，曾讓一位電視女主持人先上了床後遭了殃，人間蒸發不知去向（網上仍然可以搜索到相關的人名）。特朗普早就以在多國搞選美活動而著稱，最近又以在主持電視節目的多年裏對年輕女郎潑髒話、八爪魚、鹹豬手而色名暴漲。然而你得承認，不管他倆以前幹過幾多荒唐事、害過幾多妙齡女，他倆的最後正房妻室都是儀表不凡且頭腦機靈的精算角色。這不知令多少中年男人艷羨不已！
子女都很搶眼
但是，如果他倆僅僅是在這些層面上有諸多相似點，那還不足以令筆者為本文擬定如上的標題。因為從更深的層次看，他倆共享有幾大特點，使得薄熙來最像是中國政壇上的特朗普，特朗普最像是美國政壇上的薄熙來，據此可以引出具有政治社會學意義的幾點認知。
最擅利用媒體造勢
更深層次的第一點是：他倆都是本國政治圈裏最懂得當代新媒體和政治間雙向能量輸送之奧妙的超級玩家。特朗普是專業媒體人，手段自然老辣到家，即使是跟非常熟悉美國傳媒界的中老年政治對手們拚搏，他也還是明顯高出一頭。自從總統大選以來，美國媒體一直把最多的鏡頭和篇幅給了特朗普，儘管傳媒界大多數人討厭他，可他一出場，收視率和閱讀量就暴增。和特朗普同陣營的一位活躍分子說：「有爭議才有討論，社會就是這樣運作的。這樣做會激起矛盾，但只有這樣才能達到宣傳效果。別人可能覺得這樣太鹵莽，不合適，但我們覺得沒問題」（摘自BBC記者Jasmine Taylor-Coleman 2016年10月15日報道）。
薄熙來文革後上大學，最終讀的是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學研究生課程，也算得上是半個專業人。在他的那些「千人一面、萬口一詞」的黨政官僚同志裏面，薄操縱媒體的手段，顯得異常突出。諸君不妨上網搜索一番，直到薄倒楣之前，每年3月北京兩會期間，他都是中國官媒和海外採訪者的首要目標，和特朗普在大選期間獲得的青睞差不多，惹得眾多中共官員妒忌不已。薄倒台後，中國大陸媒體無數從業者感嘆：今後兩會期間的花絮就難捕捉到了！薄書記在重慶任職的幾年裏，通過「打黑」搶來的預算外大筆資金，部分就是暗中塞給那些以學術名義賣力為「重慶模式」作鼓吹的教授和寫手們，其中有的和香港還有些轇轕。
更深層次的第二點是：不論二者各自的內心真實想法如何，他倆都是對本國當下民眾情緒極敏感、善於利用民粹主義的大操手。
善於利用民粹主義
特朗普雖然富貴揮霍，卻了解美國那些白人族裔、沒上過大學、男性為主的階層和社區對當今美國經濟、恐怖主義、移民、福利健保、犯罪、族群關係、宗教等問題的累積怨恨，所以能擊敗共和黨內的所有競爭者出線，最終闖入白宮。薄熙來雖然是紅二代出身，本人及家庭的生活方式既特權又腐敗，違法亂紀是家常便飯，卻深知中國內地老百姓對貧富不均、房價物價高企、城鄉戶口分隔、孩子上學難、沿海和偏遠地區資源差別等等的不滿和無奈。所以他推出一系列「親民、惠民、保民」的政策口號，雖然主要是喊得好聽，做的實事不多（據筆者在當地的訪談，主要做的是減少城鄉差別、農民拿土地換城市居住權），還欠下了巨額銀行貸款，留下一屁股爛債，卻博得海內外很多人叫好，稱他是中共優良傳統的繼承人。愈是不了解內情的，愈是稱頌他。
囂張挑戰本國政治現狀
更深層次的第三點是——此乃最重量級的：雖然二者並非出自社會底層，而是多種意義上的本國既得利益者，他倆卻都是非常惱火本國政治現狀的囂張挑戰者，猛力衝撞迄今成規成矩的博弈套路，拒絕「被組織上安排」做什麼和不做什麼。特朗普開始出馬參選時，沒有多少人把他當回事。此後他一再給共和黨惹麻煩，衝擊了幾乎所有的黨內規範，得罪了幾乎九成的黨內主流，可是他卻滿不在乎，照樣罵罵咧咧上前線，吹吹打打搞競選。直到把黨內幾個最有希望上位的競爭者通通踢下台，成為共和黨唯一候選人，臨門一腳進球當上總統。
薄熙來顯然不能跟特朗普一模一樣，因為他立足於其中的中國共產黨不是像美國共和黨那樣見血就暈的草食者（上海話是「血暈男」），可以被輕率攪局搗亂。但我們回顧一下薄從九十年代中期一路往上走的出招應招，在中共裏面也算是鶴立雞群了。他臨倒台前夕還膽敢跑去雲南，視察他父親曾經當過政委的一支集團軍，借此向中共頂層交接班的大佬們示威，這在1976年10月之後的中國政壇，實在是破天荒之舉！雖然表面上看薄熙來對本國政治規矩的衝撞，遠不及特朗普對本國政壇的挑戰來得那麼戲劇性十足，薄造成的深層危機，卻勝過了特朗普，直至目前，北京還在收拾其後果。
攪局相似 結局迥異
以上的三大點三小點，令我們可以說，中國政壇上和特朗普最相似的，是薄熙來；美國政壇上和薄熙來最相似的，是特朗普。這二人各自在本國所幹的勾當——這是《水滸傳》裏的說法——均對應於對方跑到本國來一定也會幹的勾當。他倆像是同一顆政治種子在兩塊土地裏長出的兩株辣椒，區別只在於一紅一綠而已。
然而，這兩塊土地卻大大不同：一為公開的政治競爭，一為不公開的政治拚殺。規則不同，下場也就天差地別。所以筆者說薄熙來是中國名人裏最羨慕特朗普的：後者大攪局大折騰，得罪了幾乎本國各界大佬，卻摘下了果實。儘管本次美國大選有許多醜惡之點，基本上還是照憲法而行。若是特朗普上台後一意孤行，美國的制衡力量也不會被通通廢功。而薄夫婦卻要終身作囚，兒子也不敢回來探望。薄熙來若是讀了本刊上期筆者建議中共試試「貴族民主制」的文章，一定會大聲贊同：中國若是走向有明確公開競爭規則的「貴族民主」模式，會遠好於啥都可以幹的「貴族權謀」模式。
薄夫人谷開來曾以一本書唱紅中國大陸，名利雙收，她在書中大讚中國司法制度：「我對中國社會主義特色的法制有信心！」讀了本專欄的最近兩篇評論，結合她夫婦及家人的近期境況，她或許要動筆更改三四個字：「我對美國資本主義特色的法制更有信心！」最受外界批評的美國大選，也好過暗中拚殺的叢林搏鬥。
作者：丁學良，香港科技大學社會科學部教授，曾任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高級研究員和澳洲國立大學亞太研究院通訊研究員，研究領域包括轉型社會、比較發展和全球化。出生於皖南農村。在內地受過不完整的小學、中學和大學教育。1984年赴美國留學，1992年獲哈佛大學博士學位。
